傍晚六点整。
摊位后方的那盏路灯,“啪嚓”一声地准时亮起。
冷色调的光线,落在了女人身上,得以让周悬瞧见了她的一身装束。
隐藏在黑色的框架眼镜后头的,是一对暗红色的眼眸,深黑色的长发用鲨鱼夹简单地抓夹起来,只有一缕发丝垂落在脸侧,再搭配上那条略显宽大的黑色卫衣,说不出是古板还是随意的打扮,让人一下分辨不出她的实际年龄。
唯一明显的特征,就是她的肤色。
苍白,面对女人更甚白皙、缺乏血色的皮肤,周悬只能想到这个词来形容。
至于刚刚那声“道友”……
似乎是察觉到了周悬探寻的目光,女人收回了手。
“不好意思,突然叫住你。”她的嘴角挂起一抹礼貌的微笑,可眼底却让人感受不到笑意。
她退后了半步,顺势展露出了自己腰后佩戴着的物件——一柄断掉的桃木剑。
这个动作让周悬的神经抽搐了一下,思路立刻按照这样的路线开始运行:
她刚才称呼我为“道友”——她有一柄道士才会带的桃木剑——她是个真道士——我是个假道士——她是来打假的。
做贼心虚的一番心理活动,加上女人说不上友好的态度,使得周悬也退后了半步。
“打假”,是江湖骗子们最害怕遇到的事,轻则丢掉尊严,不得不转移阵换个城市重头再来,重则被扭送派出所拘留,留下一生污点。
虽然周悬自认不是骗子,可他道士的身份的确是假冒的。
假使对方问他出身哪家道观、用道家典籍中的内容来拷问他,那么结果必然是一问三不知——他不曾拜入道门,跟师傅学的那些天师的手段,就等同于无证驾驶,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如果这女道人讲理,那还有周悬就还有周旋的余地,可万一对方的冷静只是伪装,下一步就要揪住自己的衣领大喊“大家快来看呐!这里有个假冒道士在骗钱!”的话……
头脑风暴过后,周悬也挤出了一个微笑。
“您有什么事吗?”
总之……先看看情况再说。
女人的目光在那杆“天师嫡传”的黄旗上扫望了一眼,保持着礼貌的笑容:“这位道友,可是天师?”
“……算是。”完了,真碰到懂行的了。
“原来如此。”女人接着问,“这条街上的生意还不错?”
“还可以。”
周悬极暗暗猜测,这位女道长下一步就是要问他收入多少,并以此判断是不是构成诈骗。
“挺好。”没想到女人只是笑了笑,没顺着这个话题继续问下去。
短暂的沉默后,周悬主动问道:“您……这是也想来这儿摆摊?”
“我?不,我不太擅长卜算。”女人摇头。
伴随着她的再次沉默,气氛开始尴尬起来——就像是情商修炼不到位的人找人搭讪,虽然很想继续聊下去,却奈何肚子里缺货,问完两个问题便不知如何继续了。
话题的主导权,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来到了周悬这里。
路灯之下,两人保持距离的站位,外加一言不发的氛围,已经引来了个别路人好奇的目光。
周悬心知,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所以……”
“抱歉,刚刚在想事情。”女人再次致歉,看起来是真心的,“说起来,还真是有很多年没遇见天师了。”
“那个,其实我……”
“你认识一个叫清云的道人么?他跟你一样,也是天师。”
“……清云?”
“嗯,我听说他来到了这座城市。”女人补充道,“他是我的师弟,我最近正在找他,可是一直联系不上。”
“我确实认识一个叫清云的道士,但是……跟你找的,肯定不是同一个人。”周悬挠了挠头。
“为什么?”女人问。
“因为他是我师傅。”周悬老实说,“如果他老人家没过世的话,今年得有九十五岁了,所以怎么想都……”
“你认识的清云道人,是否出自云华观。”女人打断道。
“云华观……”周悬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回忆开始倒带。
在他的记忆中,师傅很少提及自己师门的往事……可云华观这三个字,他却依稀是听过的。
思绪间,他不自觉地抬头,看向面前的女道人。
不知何时,女人眼底的冷意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淡淡的笑意。
“看来,清云师弟没有对你说起过,我们师门兄弟之间的事。”女人的指尖,推了推自己鼻梁上的那副框架眼镜,微笑道,“可我却知道你的事。十年前,师弟在与我互通书信的时候,曾说起过,自己收了一个叫周悬的徒弟。”
「“你就是周悬,对不对?”」
女人的一番话,让周悬的思维有了一瞬的短路。
师傅……是这个人的师弟?
她今年多少岁?
她的道行,会在师傅之上吗?
如果是这层身份是假扮的……她又能从中捞到什么好处?
恍惚间,无数的疑问,在线路重新接通之后,呼啸着涌入了周悬的脑海。
可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
“师伯!”
周悬一面躬身,一面双手在腹前合抱——这是标准的道家作揖礼。
师傅曾叮嘱过他,万一以后落魄了,想吃天师这碗饭,那么遇到来拆台的前辈,一定要把“讲礼貌”的原则贯彻到底,搞不好人家心情好就放你一马。
更何况……这人还是自己的师长。
只不过,在礼毕之前,女人先一步扶住了他:“你未入我门,不必这样唤我。”
“这也是清云的意思。”
“……师傅?”
“‘道士的弟子不必是道士’,这是他的原话。”女人笑笑,“正好,我独来独往惯了,不习惯以师长自居,所以你叫我清秋就好。”
“那……清秋道长。”
清秋微微颔首,算是接受了这个称呼。
“你一会儿有空吗?”她问,“如果方便的话,可以抽一点时间,告诉我一些关于你师傅的事么?”
“您……想了解什么?”
“什么都可以。”她平静地说,“但若是说最想知道的,应该只有一件事。”
「“你师傅临终之前,应该告诉了你一些事吧?”」
「“一些,他以前从未说起过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