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何如不见时 第三章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

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

第七最好不相误，如此便可不相负。

第八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他是一个活佛，却写尽了世间所有的悲欢离合。他是藏传佛教史上最受人景仰的上师，西藏最伟大的诗人与宗教领袖，经由他鼓励和加持的人间情感平添了神性光彩，正如学者桑田吉美诺布曾经说过的：“他最根本的教诲，就在于生命本身，不管它以什么相显现在我们眼前，都是我们最好的老师。”

这位藏传佛教史上最受人爱戴的活佛，这些来源于深刻佛学修养的豁达诗篇，这些超凡脱俗、不即不离的般若智慧，这位才华横溢、风流倜傥、不惧世间陈俗的圣域上师，带给我们的是醍醐灌顶般的大智大慧以及诗歌中饱含的睿智与洒脱之美。

无数次捧读这首诗，仍觉得吟罢口齿生香。字里行间充斥着缠绵缱绻的香艳，却又总是透着些许无奈和决绝。比之纳兰容若的“人生若只如初见”之句，显得更为悲戚、执着，也更令人忧伤至极。

仓央嘉措写下的诗篇总是如此与众不同，若韩娥之歌绕梁三日，余韵无穷。不管外界多么纷繁嘈杂，这个男人的内心始终平静如砥，对爱情的执着更是始终明澈快意，然这，这究竟是经历了百折磨难后的大彻大悟，还是求不得、放不下的爱别离呢？

他仿若看透了世间万物，却又深深纠缠于情爱之中不能自拔。难道，为了不相恋，就可以忍受无尽的疼痛不去相见吗？为了不相思，就可以强逼着自己不去感受那份两心缱绻的相知吗？为了不相欠，就宁愿终身离别而不去追逐相依相伴的永恒吗？

身处五浊世间的红男绿女们，很容易便会坠入红尘的漩涡，很容易便会相见、相知、相恋、相伴、相忆、相爱，很容易地便不怕相欠、相误、相弃、相负，甚至到最后的相决绝，他们也要坚决地痴爱一场，哪怕会受伤，会难过，会留下遗憾，也总好过因噎废食、望而却步，从而抱憾终身。努力过，尽力了，生亦尽欢，死亦何憾？但说得容易，做起来却千难万难，正如诗人汪国真说的那样：“我是多么不情愿，把痛苦也化作诗行。”

不相遇，不相见，不相恋，就不会受伤。感情的事，谁也无法预料，常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正应验了那句“无可奈何花落去”，又如“情也成空，宛如挥手袖底风”。

然而，无可奈何的仓央嘉措，身不由己的仓央嘉措，那时那刻，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花前月下，将那一场空前绝后的痴恋演绎成了一曲永不落幕的天籁之音，纵历经三百年的岁月沧桑，亦依然明媚如新？

读仓央嘉措的诗，很多时候，会在脑海中产生这样的镜头：你漫不经心，随意一瞥，目光投射的方向并无预设的焦点，仿若熏熏暖风，飘到哪里就落到哪里，但就在这不经意中，你看到了意外，看到了故知，看到了似曾相识。这不是惊鸿一瞥，没有惊艳，没有凛冽，更没有波涛汹涌；这只是不经意间的蓦然回首，灯火阑珊处，是你从来不曾忘怀的新知旧梦。它牵住了你的心，让你再难移转双眸，就那样定定地呆在了原地，尽情享受着它的完美与圆满。

他所有的诗作都令人心惊，尤其是这首《相见何如不见时》，字字句句，颠来转去，反反复复，看似简单平直，实则蕴含着无言的大爱。读这样品位超然的诗，或许应该选择一个落花缤纷的日子，一个人醉卧翠竹葱茏的溪畔，浣着花，凝着香，看青烟袅袅，听流水潺潺，只把那绮丽的诗章慢慢铺展开来。然后，捧一杯香茗在手里，让那隔着几个世纪的点点忧愁缓缓融于你的万般思绪里，和仓央嘉措一起吹响悠远的竹笛，将相思层层叠叠地收拾进行囊，只听他吟唱起无人能和的诗情画意。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相见了，就会相恋；相知了，便要相思。

从出生那天起，天边的荆棘鸟便开始寻找那根能让自己与世长辞的刺；从出生那天起，你便开始寻找她，哪怕人流湍急，哪怕荒草丛生，哪怕她就是那根能让你与世长辞的刺。其实，你们本不该相见的，如此便可不相恋。

这尘世间，兵荒马乱时时刻刻都在编排上演，离别更是一曲经久不散的歌，而相知与相思只是这多灾多难中一种短暂的温暖。相知，相思。从相知开始，你便将她相思。我知道，她是你生命里永远不会结束的戏，一次次的谢幕退场，一次次的盛大上演，她在你心里早已根深蒂固，叫你如何能不将她相思？

思念就像三月细雨中的丁香颗，结着自己心绪的愁，彷徨在人生寂寥的雨巷，撑着油纸伞，默默行着，冷漠、凄清、惆怅。当天上飘散着朦胧的细雨，水面吹过湿润的微风，空气中弥漫了一股淡淡的香草味道，玲珑剔透的她穿着真丝旗袍，撑着油纸伞，在你身边落寞而高傲地走过；你却背着厚重的经卷，捻动念珠，以一种审美的态度来审视她，就像画家在观察风景一样——隔着一层薄纱或一层轻雾。而正是因为这种距离和朦胧感，她的所有弊病、缺陷都被你无意识地美化了。她的一举手，一投足，甚至是一个淡漠的眼神，都令你迷醉。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你是一个漫不经心的少年，有些玩世不恭，却对她情有独钟。你尝过了人间的落寞与孤寂，懂得相伴的儿女情长，却又害怕，怕她太过浓烈的情让你偿还不起太多的相思。

她是一个孤傲的女子，如同苦涩的咖啡，需要你慢慢品味，自有一种香甜与清香。可是世上有味道的东西，都是甜与苦奇妙地混合着的，你不可能两样兼顾。这一点你从开始就知道。

当那一点点苦涩顺着舌根缓缓流入口中，当那一丝丝香甜沁入你的心底，人生的滋味也就默默地流淌了下去。仿佛上天早已注定你和她之间永远保持着无法接近的距离，永远没有要求与索取，只有注视和欣赏，当你的孤独遭遇她的落寞，她的高傲遭遇你的沉默时，彼此便会用思念与折磨酝酿出生命中一种最最纯美的情怀。

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

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

你是一个懂得爱的男子。一旦爱了就不会放弃，但你仍然害怕，害怕绚烂过后留下的只是一声哀叹与惋惜，所以你在佛前默默祷告，祈祷你对她的爱永远都是欢喜与愉悦。某个不经意的时候，你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放弃，或许不相爱，便不会相弃，那么你做好了不相爱的准备吗？

你摇摇头。你明白，她是一杯醇美的酒，只能小酌，不可痛饮。浅饮一滴，也许只是她的一个眼神，只是她一次默默的微笑，也或许仅仅只是她伸过来的一只手，却有着足以让你追忆一生的美丽。

这就是你和她的恋情，只属于纯洁善良和温柔浪漫，只能悄悄流淌于你和她两人的心间，那是如音乐一般永远只能用来感觉的幸福的源泉。但是如果有人痛饮，它却会把一切美好的梦幻都打得粉碎，或者让处于恋爱中的人们陷入痛苦的深渊无法自拔。

你知道，她是温婉沉静的女子，渴望的，只是生活中的那份宁静与永恒，也知道，你们尽管相识、相知、相爱，但是注定要分开在山花烂漫的红尘中。既然，与她相爱终究要忍受分别时的痛苦，那么，不如一开始便不继续这份感情，在和她相遇的那一刻，你索性回过头去，不去看她，也不再追忆邂逅时的那份美好与惊艳。

是的，没有相聚，就不会有离别；没有相对，就不会有相会；没有相爱，便不会有相弃。便是这般退缩的爱，才是最真的爱。

第七最好不相误，如此便可不相负。

第八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

当岁月一点点流逝，时间慢慢钝化了感觉；当距离一点点缩短，相恋的情人之间的缺陷也渐渐清晰。热恋中的人们很容易把对对方的欣赏转化为要求，尤其是发现所爱的人再不是完美的化身，而只是一个有着种种缺陷的平庸之人的时候，所有的期盼便会转为失望，然后曾有的感情也渐渐地消淡，终于无声又无息，再也找不回当初的那份惊心与欢喜。

你是迟来三天的梁山伯，她是嫁错了人的祝英台。你误了三天，她却误了终身。错过了，便是错过了，永远不可能回头。你眼眸含笑，轻许承诺，爱她一生一世，爱她天荒地老，爱她千年不变，这是诺言；她低眉轻许，爱你生生世世，爱你海枯石烂，爱你山高水长，这是誓言。我知道，这是你们的山盟海誓。然而，错误的诺言，错误的誓言，注定了你们错误的爱恋。若不相许，又怎会相续，怎会酿下一杯情爱的苦酒？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她轻轻靠着你的肩头，你紧紧搂着她入怀，那样的温暖是何等的令人艳羡！然而一回眸间，曾经青春曼妙的好时光却踏着细细的尘浪一去便不复返，唯余一袭惆怅爬上那华美的锦袍，铭记着你们永恒的爱恋，怎不让人彷徨！

依偎，依偎。那时那刻，你若不将她相依，她又怎会将你相偎？而今，擦肩而过后，她身上淡淡的馨香还萦绕在你脑海里挥之不去，你嘴边温暖如火的碎念还盘旋在记忆里肆意穿行。是的，那馨香、那碎念还在。而你，你热爱的她，又在哪里？

三生石上，缘分天定，冥冥中自有命运主宰着一切的聚散离合，你们终究还是无法逃避既定的安排，还是要在红尘中相见。相遇，还是那样的相遇，相对，还是那样的相对；相知，还是那样的相知；相识，还是那样的相识；相爱，还是那样的相爱。

原来，你说不见为假，早已陷入爱情的魔咒却是真。不见，是为了不爱；不爱，是为了不伤；不伤，是为了永爱。遇见她，青春开始变得色彩旖旎；遇见她，泪水里充满了暖意；遇见她，丢了自己丢了心。与她相聚的日子，每一天都是晴天；与她相聚的日子，每一天你的手都会将她轻轻牵起。

然，与她相聚，却造成了今天，那痛彻心扉的悲剧。为何要相遇，为何要相聚？谁在寂寞无助的时候与她相依？谁在孤苦难耐的时候与她相偎？是你。一直是你。谁在你无助的时候与你相依？谁在你孤苦难耐的时候与你相伴？是她。一直都是她。只是，你依然欠她一句我爱你，而她也欠你一句我愿意。

我知道，其实你一直想对她说会爱她生生世世，直到永远，而她也愿意与你一起浪迹天涯海角，形影不离。你们之所以不说，只是害怕那份爱会伤害到彼此，于是，你们总在沉默，总在用眼神表达着内心的深爱。

爱到深处，才明白那句“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究竟凝结了多少的沉痛与不得已。无数个思念的夜里，她温热的气息总是抚过你脸上磅礴的泪水，她清晰的笑靥总是抚过你心里的疲惫，而你亦总是轻柔地吻过她紧蹙的眉头，总是紧紧地将她疲惫的心拥入怀里，小心呵护。你们遍体鳞伤，你们互相疼惜。如此善解人意、温柔敦厚的她，怎能不让你去思忆，去回忆？

爱上她，便是结束你自己。走过时间的荒野，踏过黄昏的尘埃，你还在将她悄然等待。只是，她离开了你，你又怎样才能在阡陌的尽头等待你们重来的爱？礼教的束缚将你和她抛弃在时间的末端，你却还在穷途末路上将她等待。然而，这一路的崎岖，你们究竟为何相爱，为何相弃，又为何不舍，为何不甘？

一束玫瑰可以换取柔暖的笑颜，所有的矛盾都可以在脉脉温情的眼神中无声化解，然而，你们没有，你们只是在默默地等待，长久地等待，任凭痛苦吞噬撕咬着你们早已千疮百孔的心灵。我看见，你的眼里有了泪花，也明白，不是你不想努力，也不是你没有努力过。现在，你甚至无力到猜不透自己的心思，你心里有太多太多的结，更不知道是要打开它们还是继续任由它们纠结缠绕，或许，放纵它们在自己的身体里勒索你的心脏才是你真正想要的吧。

越思念越心痛，越心痛越悲伤。这世间，有些人是不该去轻易触碰的，比如灯火阑珊处的她。你仰头，她低眉，四目相对，那是注定。那一回眸，便注定她将是走进你人生路上的那一位令你刻骨铭心的女子，要与你纠缠到底。为何，为何你要仰头？为何，为何她要低眉？为何，为何你们要四目相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