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冲区 九十四、苦口婆心

王墨从山上跑回来，还不到六点，正要进楼，忽然看到一辆出租车从大门外驶进来，到酒店门口停下，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妇女从车上下来。女人穿着一身得体的紫色休闲套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得出平常是个很干练的人。再一细看，眉眼间竟和苏媚生有几分相似。杜逆有一种预感，这肯定是苏妈兴师问罪来了。

既然帷幕已经拉开，人物已经登场，杜逆也就不再犹豫，快步上前对正在四处打量的女人道：“阿姨，我能帮到您什么吗？”

女人看了一眼杜逆，迟疑了一下，带着疑问的口气道：“你在这儿工作？”

“是啊。”杜逆答，说完擦了一把汗。他刚运动完，还没消汗，略微有些潮红的挂着汗珠的脸庞显得整个人生气勃勃，强健的胸肌在湿透的背心的映衬下，更显充满力量。

这是一个自律的年轻人。苏妈这样判断，同时对杜逆有了些许好感。

“那个，苏媚生是不是在这里工作啊？”苏妈想了想问道。

“您说苏部长啊？对，她是在这里上班。您找她有事？”杜逆明知故问。

“我是她妈，这几天正好没事，来看看她……”苏妈笑着一脸慈祥道。

没等苏妈说完，杜逆急忙热情道：“原来是苏阿姨啊，您好您好！我叫杜逆，在工程部工作，和苏部长都在七楼。来，我帮您拿行李！”说完接过苏妈手里的行李箱。

两人上了七楼，来到苏媚生门前，杜逆想了想道：“苏阿姨，媚生昨晚睡得有些晚，现在可能还没起来。您是让她再睡一会儿，到我办公室等一下，还是现在就……”

苏妈深深地看了杜逆一眼，心想这小子倒是挺体贴人的，不过他怎么知道苏媚生昨天睡得晚？还有，媚生媚生，叫得这么亲昵，是不是有什么情况……

想到这里，苏妈一刻也不能等，上前急促地敲门。杜逆微微一笑，心想目的达到了。因为待会苏媚生肯定要相互介绍的，他这样做，就是要让苏妈有个心理准备。同时，他也希望能给苏妈留下一个好印象。很显然，这两个目的他都达到了。

“谁呀？”苏媚生慵懒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显然是还没有起来。

“我是你妈，快开门！”苏妈高声道。

苏媚生急忙起床开门，苏妈从杜逆手里拿过行李箱，冲杜逆微微一笑，轻声说了句“谢谢你啊年轻人。”便进屋关门，根本不给杜逆进屋的机会。杜逆在门外站了片刻，自嘲一笑，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向楼下走去。

苏妈进屋后，放下行李箱，外间办公室里间卧室环视一周，又打开窗子向外面看了看，有些不满地撇撇嘴道：“这什么环境啊？还大集团呢？穷山恶水的，你再看看你这屋，也太简陋了……”

“我以前不和您说过嘛，这里要建成东北最大的温泉中心，现在只是过渡，这栋楼将来是要拆掉的。对了妈，您不在家享清福，这么一大早地赶来干什么呀？再说了，您来之前跟我打声招呼呀，我好去车站接您哪……”苏媚生坐在沙发上，哈欠连天。

不待苏妈回答，苏媚生忽然跳起来叫道：“哎呀！不会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吧？！”

苏妈给弄得一惊一乍的，忽然想起了此行的目的，顿时拉下脸来道：“家里倒没出什么事，不过我就要被人给气死了！”

“谁呀？妈，您告诉我，我去和他拼命！”苏媚生装糊涂。

“你个死丫头！还跟我装是不是？说，相亲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苏妈声色俱厉。

苏媚生看了母亲一眼，狡黠一笑道：“妈，您消消气，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您不是已经知道了吗，还问我干嘛呀？”

“是呀，要不是成玉告诉我实情，我还被你蒙在鼓里呢！你说你这个死丫头，不想相亲，跟我说实话呀，非整那么一出！你知道吗？你这一闹，让我在成玉他爸妈那边把脸都丢尽了，唉，可惜了成玉对你的一片真心！我就想不明白，成玉有哪点不好，论学历论家世论人品，那都没的说！你说你怎么就……”苏妈越说越生气，在地上不停地走来走去。

“我就是没相中他的长相！”苏媚生闷声道，“妈，您也不看看，他长得……长得像猪头一样，一想到和他在一起，我就想吐！”

“长相能当饭吃啊？！关键是家世、人品、文化程度，这才是最重要的。那个楚什么来着？长得是好，一表人才，可最终结果怎么样？还不是你自己吃亏！这婚姻哪，说白了就是两个人搭伙过日子，关键要看对方有没有能力给你更好的生活，其他的都是扯淡！你可能认为妈太势利，但妈是过来人，不会把你往火坑里推的。你读的书多，有个叫王尔德的，不是说过吗？我年青时以为金钱最重要，如今老了，才发现的确如此。你看看，人家那么有名的人物都……”苏妈兀自喋喋不休，看女儿的脸越来越难看

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急忙闭嘴。

见苏媚生绷着脸不说话，苏妈自己找台阶下：“闺女，妈不是有意提起那个姓楚的，这不是实在着急嘛！不管你愿不愿意，妈都要说，这个宁成玉，除了长相，各方面条件那都没的说，像他这样的男人，不知道有多少姑娘盯着哪！闺女，你就别再犹豫了，过了这个村儿可就没那个店儿啦……”

“您有完没完？实话告诉你，我有男朋友了！”苏媚生见老妈没完没了，只得使出杀手锏。

“什么？你有男朋友了？！”苏妈因为吃惊张大了嘴，瞪着眼睛看了女儿足有一分钟才缓过神儿来，忙不迭地问道，“他是干什么的？在哪儿工作？多大了？什么学历？年薪多少？长得怎么样？他父母是做什么的？家里几个兄弟姐妹？都是做什么的？有没有生活困难的……”

正当苏媚生感到头大如斗时，敲门声如美妙的音乐一样在她耳边响了起来，苏媚生如获大赦般冲母亲使个眼色，跑过去开门。苏妈自认为正说到关键处，被人打断十分不爽，但碍于情面，只得万分不情愿地闭嘴。

门开了，杜逆和一个服务员一人端着一个餐盘，上面包子花卷粥豆浆牛奶各种小菜应有尽有。杜逆把餐盘放下，飞快地扫了苏媚生一眼，转头笑着对苏妈道：“阿姨一大早赶来，一定没吃早饭呢吧？我刚才让服务员提前做了点儿，要不然我们这七点才开始供应早餐。您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杜逆本想再献点殷勤，但一看苏妈和苏媚生脸色不对，料想是谈话到了关键时刻，没准自己已经暴露，就打了个哈哈道：“那阿姨，媚生，你们趁热吃，有什么需要再叫我……”

杜逆说完和服务员转身欲走，苏媚生狠下心道：“杜逆，你等一下，我有事情和你说。”那个服务员见状，知趣地快步走出房间，顺便把门带上。杜逆站在那里，一时感觉有些尴尬。

“我来重新给你们介绍一下。杜逆，这是我妈。妈，这是杜逆，我男朋友。”苏媚生走过来，硬着头皮道。

杜逆急忙笑着道：“那个……阿……伯母好！我叫杜逆，和媚生是一个单位的……呃，您这么早赶来，一定饿了吧？快趁热吃吧，我们这儿做早点的师父手艺还不错……”

苏妈“腾”地一下子从沙发上站起来，快步走到杜逆身旁，前后左右地看了足有一分半钟，绷着脸道：“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七。”

“在单位做什么呀？”

“在基建部工作，目前是代理部长。”

“代理部长？“

“妈，我们集团分六个部，我是财务部长。杜逆目前虽然是代理部长，但和部长没什么区别，扶正也是早晚的事……”苏媚生急忙帮着打圆场。

“我没问你，闭嘴！”苏妈瞪了女儿一眼，又看着杜逆道，“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我母亲已经去世了。我父亲呢，就是一普通退休工人。”

苏妈脸上露出明显的失望表情，看了女儿一眼，接着问道：“你几个兄弟姐妹呀？都是做什么的？”

“就一个哥哥，做生意的，有一家公司。”杜逆虽然心里不快，但碍于苏媚生的情面，只得陪着笑脸耐着性子回答。

“多大规模啊？”苏妈总算有了一点兴趣问道。

“还行吧。有两百多名员工，年收入……我不知道详细数字，大概在五六百万吧？”

“哦，那这公司挺大啊。对了，你哥有这样一人大公司，你怎么不去你哥那儿工作，反而跑到这儿给别人打工呢？”苏妈有些诧异。

杜逆有些尴尬地笑笑，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道：“我只是想出来闯闯。另外，您也知道，家族企业，牵涉到太多的利益亲情，处理不好就会伤人，也会阻碍企业发展。所以……”

“所以你肯定不会到你哥哥那儿去工作了？”苏妈有些失望地打断杜逆道。

“应该不会吧？至少目前我还没有这个打算。”

“那你准备给人家打一辈子工吗？”

“这个……怎么说呢？我想我会打一段时间工，之后也许会继续打工，或者自己做点什么，不过我暂时还没考虑这些……”

“年轻人不怕给人打工，怕的是没有一个清晰的人生规划，没有一个目标，这样下去对个人的发展很不利的。你已经二十七岁了，不是毛头小子了，应该好好想一想自己究竟要做什么，然后定一个长期中期和短期目标，一步步去做……”苏妈说着说着，职业病不知不觉犯了，当起人生导师来。

杜逆耐心听完，看了一眼苏媚生，眼神里有求助的意思，但苏媚生装作没看见，而是迅速做了一个鬼脸，意思是你自己想办法应付吧，我也帮不上忙。

杜逆无奈，只得陪着笑道：“伯母您说的对，年轻人是要有自己的人生规划。这一点我做得不够好，

我会改正。我可能太着眼于细节了……我的意思是说，我现在给人打工，就只想着怎么把目前的工作做好，暂时还没去想将来的事情……”

“你这样下去很可怕啊年轻人。”苏妈对杜逆的态度十分满意，又谆谆教导起来，“一个男人，最重要的是要有格局。有句话说得好，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你的格局有多大，你的成就就有多高。可以说，你的格局决定了你的人生。那么什么是格局？从哲学角度来说，格局就是一个人的……”

苏妈又开始夸夸其谈，杜逆面露微笑，装作很认真的样子倾听，不时恰到好处地点头表示赞同。说来杜逆曾误入传销一段时间，知道传销人员在讲课时，都会事先定好几个人，分散在教室的几个关键位置，到时候配合讲师附和鼓掌什么的，以带动会场气氛。杜逆现在做的就是这样的角色。有这样给力的听众，苏妈情绪愈加高昂，也愈加卖力，一时间手脚齐动，唾沫星子横飞。

“打住打住！妈，看来您这人生指导课一时半会儿也上不完，我建议咱们先吃早点，吃饱喝足了您才有劲讲，我们也才好有劲听……”苏媚生看老妈又犯了职业病，只好打断。

苏妈在自我感觉良好时被打断，十分不爽，瞪了一眼女儿道：“饭可以不吃，但道理必须得说明白。小杜，我跟你说……”

苏妈又情绪高昂地做起了人生导师。杜逆无奈，只得装作虚心接受的样子倾听，不时恰到好处地点一下头，表示非常赞同苏妈的观点。苏媚生见状，无奈地摇摇头，拿起一个包子，刚要放到嘴里，被苏妈一声喝斥：“放下！你也过来，跟小杜一起听！”

苏媚生皱皱眉，想要反抗，一看老妈虎视着自己，只得苦笑一声放下包子，咽了口口水，走过来和杜逆一起站好，聆听老妈教导。

苏妈退休后闲着无事，就加入了一种品牌的保健品销售团队，很快就以出众的口才从一群大妈中脱颖而出，成了她那个团队的王牌讲师。入夏以来，国家整治非法传销，苏妈所在的公司为了避嫌，收敛了许多，这阶段干脆命令下面的分公司暂停了业务。苏妈每天张合上万次的颌骨突然利用率断崖式下滑，搞得苏妈非常不舒服，就算不说话，每天也要习惯性地张合上千次嘴巴，仿佛老鼠磨牙，不然就感觉嘴巴仿佛生锈，上下颌骨的接缝处也痒得慌，仿佛一万只小虫子在里面爬。今天难得有杜逆这样一个非常配合的听众，苏妈哪肯放过这个好机会，于是，这阶段积攒的情绪和言辞，像开闸的洪水一样飞流直下。又似在大街上突然内急，憋了许久终于见到卫生间。苏妈足足又讲了一个多小时，才意犹未尽地结束。

“伯母您讲得太好了，我一定好好学习，不懈努力，争取做出一番事业，给媚生一份幸福富足的生活。”见苏妈终于讲完，杜逆长长出了口气，急忙表决心。

苏妈这才回过神儿来，心想不对呀！自己是在了解这个年轻人的情况，怎么说着说着跑题了呢？这小子虽然一表人才，但硬件根本没法和宁成玉比，当务之急，就是要打消他的痴心妄想，离女儿越远越好。

这样想着，苏妈温和慈祥的笑脸一下子绷紧起来，就像春风吹拂下的一池春水突然结了冰，看着杜逆道：“对了小杜，咱们刚才说到哪儿了？”

“呃……”杜逆一头雾水，“伯母，您指的是……”

苏妈拍拍额头，努力回想，终于想起来道：“啊对了，刚才说到你的家庭，你父亲是退休工人，母亲已经去世，只有一个哥哥对不对？对，刚才就说到这儿了……那个小杜，你别嫌我啰嗦，我还要了解一些情况，具体说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在来这里工作之前，你都做过什么工作呀？谈没谈过恋爱？如果谈过的话，具体谈过几次，是什么原因最后分手的？还有……”

“这个……”被问到了软肋，杜逆涨红了脸，一时感觉有些无法开口。虽然之前杜逆曾做过预案，想苏妈如果问起这个问题来该怎么回答，想了好几种或含糊其辞或撒谎的对策，但最后都被自己否决。毕竟这是一个无法绕过去的问题，如果以后被戳穿，还不如一开始就实话实说。所以杜逆决定如果苏妈问起，他就实话实说。但虽然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现在真的要以实回答时，杜逆还是感觉有些说不出口。

毕竟，自己初中学历……而苏媚生可是博士啊，这简直就是幼儿园里活蹦乱跳的小朋友和养老院里暮气沉沉的老人们的差距。

“妈，当年杜逆母亲病重，父亲身体又不好，所以他辍学养家，外出打工，这些年来吃了很多苦……”苏媚生见杜逆为难，试图转移话题。

苏妈马上看出端倪，冷冷道：“别打岔，也别遮遮掩掩的，说实话，到底是什么学历？”

“初中毕业。”杜逆终于实话实说。

“啊！什么——”苏妈失声尖叫，把两人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