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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武屠龙 第五章 朝驰白马

作者:白慎行 分类:其他 更新时间:2024-09-11 23:22:11 来源:882

“清景南楼夜,风流在武昌;

龙笛吟寒水,天河落晓霜。”

紧邻长江,南岸是一面内陆的大湖:大湖多有泥沙沉淀,又被一座小桥分成了左右两面——靠东的叫东湖,另称白沙湖;靠北的水小,称作小沙湖。

入暮时分,八千北府兵夜渡长江,背靠小沙湖列阵。

主将是寒门出身的赌狗,一生唯嗜投机;寒门子弟兵法粗疏,有胆无智,背水结阵,犯下兵家大忌。

昨日派人偷袭蛇山的西军营垒,蛇山山头燃起熊熊火光;赌狗刘裕见到武昌火起,如同嗅了鱼腥的饿狸。

湖前小桥边,孤零零立着一把麾伞,伞边兵将不过三五十人。刘寄奴箕坐在胡床上,不披甲,未提刀,手中只有一杆青竹;垂纶桥下,将军寂寞钓孤月。

“沐长史,你是本地人,这小桥,叫个什么桥?”

月色染就老翁白发,四十年前,亦如刘裕青丝:

“积玉桥。”

“出江夏时,老夫年方二十五;北渡长江,曾在这小桥之上,邂逅过一位姑娘。那年我也嫩着,姑娘也如桃李一般的花信;那时这桥,尚且还叫鲫鱼桥。后来一年乱过一年,本地豪族掳掠了百十来的难民女子,在此开起了热热闹闹的鸡档;沙湖湖岸,彩灯红,花酒绿,不知哪朝的世家公子附庸风雅,把这鲫鱼小桥改了个雅名。四十岁那年,我追随桓温回到荆州故土,系马积玉桥,满楼红袖招——物是人非,天上明月依旧,桥边不似当年:再见当年佳人,眼前已是膀大腰圆的鸨子;当年我们谈的是爱情,重逢后,谈的却是加钟……”

刘裕微笑道:

“有时候挺爱陪老登们聊聊天。举凡年纪大的,混的好的喜欢回忆,混的不好的更喜欢回忆;君其奈何,君其奈何……老沐,这桥名鲫鱼桥,沙湖里一定有鲫鱼闹窝——徐羡之!从你的文簿里给咱撕张草纸!”

正是春夏之交,昼夜温差还大,沙湖湖水寒冷;更兼水流湍急、泥沙驳杂,刘裕的竿子垂了好有一会儿,久久不见上鱼。徐铁佛琢磨不透这位赌狗将军,不舍不得地撕下一张军书里的好纸,狐疑着递给刘裕。

刘寄奴从怀中掏出一把新麦的麦粒,倒嘴里嚼了嚼;半口咽了,半口吐在纸上,又把包着麦粒的草纸紧紧攥实,挥手将纸团扔进湖水。

徐羡之摇摇头,这敢情是打窝呢。纸包窝,纸团入水后被湖水沤烂,窝料则会在水底集中堆积——这是在冷水急水里夜钓鲫鱼的打窝法子。

蛇山的西军大营里,刘钟率部浴血挣命;另有八千弟兄,瘪着肚子戳在前方军阵,也在焦急候令——徐羡之想,这孙子拎根破鱼竿,不研究怎么干仗,研究起打窝来了?倒是他娘的闲情雅致。

刘裕不是姜太公,向来不甘心空军。

十二三岁时,京口城里,饥两顿,饱一顿,刘寄奴常常去西津渡口,撅根竹子,砸弯针头,扯段粗线,渡口一坐就是一整天;

广陵学艺,谢玄曾经讲论渭水钓鱼的古事,刘裕心里寻思,钓鱼不见鱼,钓个屁的鱼?饭都吃不饱,直钩不饿死?

“阿恩,交代你两个事。”

少年校尉,提矛拥盾,轻轻在胡床边蹲了:

“第一个事儿:咱们打夏口前,穷的叮当响,十个弟兄轮不上一副甲胄;你不穿甲,发扬风格,我崇拜你。可是打进夏口了,得甲五千余副,老子现在富的流油,你他娘的还不穿甲,几个意思?全军上下,一个是你,一个是瘸胳膊的王元德,就你俩嫌命长?”

蒯恩憨笑一声:

“知道了大哥。轻快惯了,老想着少负些重,留着气力多宰几颗人头。”

“说了他娘的多少次,军中称职务!”

“好的,刘职务!”

“你他妈……”

“第二件事,我刚寻思了半天。你动身去一趟汉阳——

索邈、向弥,千余马军驻扎彭家岭。你带着我的印信,长矛不要离手,直接驰入索邈的中军帐。

传令索邈,让他把西渡汉江时所乘的大小艇子,船帆都挂上西军的旗号;顺流沿着汉江,将空船速速漂向武昌……”

徐羡之大惊道:

“你让马军弃船?不是说佯攻汉阳吗,何故逼他破釜沉舟?不怕逼反了?疯啦,疯啦!索邈、向弥的马军没了船,那就隔断了二部在汉江的归路;索部才刚效命麾下,其心不可揣知——他又当真能听了你话,乖乖把战船抛向汉江?”

胡床上,黑云偃月,月色萧杀。刘裕冷笑道:

“前天进城,我派臧熹去了趟北府军的京口本部;臧熹今个下午回来的,他索邈的老婆、孩子、爹娘,都被我派人请到了夏口。无恩无故,我把具装的马铠交托在索的手里,那是爱他的才;他在外地冲锋陷阵,我又把他家人的安全妥妥护在军中,他能放心,我也放心。蒯恩——”

“把令一传,索邈若立时拒绝——或者脸上带个半分犹豫,你即刻提矛捅死那厮,夺了他马军的兵符,全权交付向弥;他若阳奉阴违,面儿上还有个恭敬,拔锚却拔得慢了,你就把臧熹的公差和他讲上一讲——战后我再亲自和他计较。我只担心你不是对手,孤身入马军,怕你一矛撂不倒索邈。索是陇右的虎将,军中恶名彪炳……”

蒯恩洒然大笑,扬矛行个军礼,翻身上了鞍子:

“他再恶,恶得过兰陵山虎?小弟马上功夫稀松,可那马鞍下面,这辈子还没怕过哪个。大哥,蒯恩去也!”

北府军阵之中,梆子一声响;刘裕的钓钩在沙湖里沉了个把时辰,湖心波澜不起。远处蛇山的火仍在烧着,不知刘钟死剩几个兵将;蛇山脚下,北府、西军沉默对峙——刘寄奴心狠,纶线不动不提竿。

“徐羡之,挥挥大旗,让阵中的将士们稍息吧。传令下去,火头军就地搭灶,贴几个饼子,给弟兄们垫吧一口;再把水车拉上去,各营队分批饮水。将我军令通知到各级校尉:告诉他们,原地把屎尿拉在裤裆里——无令不得变阵。”

徐羡之叹道:

“军中说什么弟兄,刘钟不是你弟兄?西军的营垒里,天知道小刘钟是不是已被乱刀砍成肉泥了……”

前军斥候驰来麾下:

“报!敌将出阵搦战,叫骂于两军阵前!”

“叫老二上去。告诉你们檀将军,领二十名精骑出阵,人披三层甲;二十人之外,有敢出战者,斩!”

天上时云时雾,明月半遮半掩,月影每移一寸,刘寄奴便会抬首往蛇山上看去一眼。

不多时,斥候再次飞马来报:

“檀将军孤身出阵,三合击杀敌将。青袍紫马,驰骋万众之中;挑战敌军再四,西军无人敢战,胆气已摧!”

“对面西军的军阵,火把明吗?”

“明的很。约莫有三万人结阵,刀枪如林,火把映在兜鍪和兵刃上面,亮如白昼……”

“你见他们军阵造饭饮水了吗?”

“不曾见。”

“好的很。”

刘裕转头向徐羡之笑道:

“昨日孟怀玉从武昌回来,说是蛇山底下没有甜井,几口老井都是苦的;城中军民,常在城东这面大湖里汲水。武昌守将,郭铨的副手,听说是羊头狗肉的二流货色,买官上的位;守蛇山,不守水源,让我溜达着靠了湖水结阵,闲庭信步一般——政令不严,武昌守军也是郭铨老日子里招募的私兵,从未经过大战;更兼刘钟闯营杀了他三个时辰,蛇山着起大火,西军军心浮躁,我知其无能为也。”

“斥候兵,传令孟怀玉、孟龙符两兄弟,让二人率领轻骑出阵,使革囊装上三五十袋子甜水,驰近了扔在西军阵前……倒下旗子,脱了头盔,我军就地休息——催催火头军的饼子,让弟兄们好好歇歇。伙计,你不能歇!你们几个给老子瞪大眼睛盯着西军。咱们打个赌,待会儿武昌城门一定会开,西军军阵里一定有运水的战车开进来补充给养。对面一有动静,你马上来报,马上!”

湖中忽有鱼儿贪饵吞钩。

“斥候兵!那伙计,你等等——给你加个餐!”

喊住斥候,刘裕振臂一提,力大了些。鱼嘴扯破金钩,旋又逃归深水。刘裕大怒,跳着伤脚,霍然单足站起:

“他妈的……点子不到,你先回去吧。待会儿上了鱼,咱们撒点椒盐烤了,一人半条……”

沐谦搔了搔稀疏白发,垂头低语:

“人挣吧这一辈子,和钓鱼没有两样。俗人眼里,钓鱼无非是拎根竿子,盘腿往湖边一坐;可这钓鱼的道道,当真是海了去了。”

“钓鱼,得有目标啊。”

“你要钓的是鲫鱼,那便不能用麦粒去打窝、蚯蚓去做饵。用什么呢?刘将军,你得用酒米,鲫鱼爱吃酒米。”

刘寄奴摇摇头:

“米是多贵重的东西,人马还吃不够;至于酒,酒是粮食精,人嘴里的琼浆玉液,我他妈给鱼吃?”

“你得听人劝啊,这鲫鱼,就爱吃酒米。但也不能拘泥,鱼种不同,季节不同,鱼饵别当不同:夏秋之际,鱼类喜欢吃素,酒米里是该搭配些草籽和馍馍渣子;春冬之时,鲤鱼、鲢鱼则喜吃荤,打窝只当用酒米,饵料才该使蚯蚓。今日小满节气,夏天钓鲫,若用荤饵,鱼获怎能多了?

再说你的鱼竿,你随意撇了根青竹,竹子也太短。你知道钓大鲤用长竿,钓小鲫用短竿,却不知鱼竿的长短还要随四时而变化:春秋时,鱼游浅水晒老阳,用短竿;夏冬天,鱼在深水避冷热,选长竿。刘将军,你涉世未深,难怪垂钓之法不精。”

“选得竿,配得饵,铺得舒服的钓位,调得安稳的心性,看清水位、风头,斯时才可钓鱼。垂钓,必须万事俱备;就算你万事俱备了,这目标之鱼,岂能说上就上、轻易便进了鱼篓?龙是鱼化,百鳞化龙;万物有灵,天上飞鸟称为灵翰,水中游鱼称为灵鳞——有时候不但钓鱼不得,倒要小心这游鱼一飞冲天,化作了张牙舞爪的天龙,反而噬伤己命!”

刘裕沉默良久,忽道:

“先生以为天龙如何?”

“人是俗物,岂能敌过天龙!”

“我敌过。”

刘裕笑,

“昔日淮水龙孽,我曾以双刀降伏恶龙。”

沐谦亦笑:

“刘将军他日得志,本朝这段史书也不好写了。你不是为难史官吗,神化也没有这样不着四六的。”

“沐长史,你的话是老人言,我能听得,也不能尽听。司马家是龙吗?他司马家若是龙的儿子,真能呼风唤雨,那天下就该风调雨顺,就不该有连天战火,生民涂炭——事实证明,他不是。那谁又是龙呢?”

刘裕摸了摸桥边的系马,铁鳞骓战伤未愈,疲惫地啃食着桥砖之际的野草:

“我们尚未见龙,今夜不敢妄语。你说桓家小子志在屠龙,我刘寄奴何尝不想?沐谦,我与桓玄,路数不同;我和桓玄想做的事情,却大半相同。”

湖面忽然荡起片片涟漪。

斥候辛勤如蜂,飞马再到:

“报!西军饥渴,争抢饮水,对面阵型摇动!”

刘裕一把扔了手中竿子:

“一令檀道济坚守中军;二令王敬先集中骑兵,骑军列阵军前。三令孟怀玉、孟龙符,自择三十名京口故旧子弟,人披重甲,马披马铠;三十精骑,直接冲击敌阵阵心!”

“得令!”

焦急仰视蛇山,山头火光燃得已快熄了;刘裕紧握双拳,忍不住大喘粗气。蓦的,湖中鱼群闹窝,险些把竹竿拖进水里,教沐谦慌忙提起纶线:

“上鱼了!”

一条五尺锦鳞,撕开明月倒影,轰然破水上岸。

刘裕心思沉重,全然不顾鱼情。焦急间,徐羡之大步流星,摔着筋斗冲来桥上:

“二孟刀轻马快,挥动大旗杀入,西军军阵之后,已经张挂起来北府军旗!敌兵回头看见我们的旗帜,军阵崩溃,阵型大乱!”

“击鼓。”

一通鼓,铜牙绰板猛击节,文武琵琶曲相和;铁笛凌烈摧江城,羌儿陇骑齐唱歌!

二通鼓,炊兵宰牛烹野驼,黄醪白酒紫叵罗;一更杀人二更回,大帐坐等壮士归……

三通鼓,孤月临天银汉清,貔貅狰狞夜跨鲸;北府骁将持刀舞,杀场逢迎血如雨。

四通鼓,豺狼肝胆裂,狐兔腌臜尸满穴;

五通鼓,龙泉剑挥星斗怕,王敬先率领轻骑,压阵碾上:

这一场杀,追亡逐北七十里,斩首八千级;武昌守军,弃城溃逃。

逃兵直奔汉阳而去,快赶到江岸时,见有空船顺水而漂,船上皆打着桓家旗号。数万武昌败兵,人人以为汉阳已被北府攻破;虽然坚守江岸还有待援的机会,却再没了对抗的勇气。

西军败甲,不由得放慢了逃跑的速度,派出斥候,先行渡江打探消息。

黑夜里,逃兵耽搁了跑路的半个时辰,北府凭空多出来半个时辰追击。

臧焘、臧熹赶到,又一场杀;武昌西军,已成惊弓之鸟。万数人被撵过江口,投水而死者不计其数,长江为之一红。

刘寄奴裹紧伤足,披挂好玄铁明光甲,搬鞍认镫,负伤上马。

沐谦怀抱沙湖大鱼,老者沉吟道:

“鱼获已得,何必再追穷寇?”

刘寄奴充耳不闻,转头看向徐羡之:

“羡之,鸣金吧。把这条大鱼给了那名前军斥候,传我军令,全军入城整顿;封锁府库,大酺三日。我不在,不许封赏,先上蛇山看看刘钟生死。另外,给我凑出来三十骑白马,鞍子和辔勒,全他妈换成金的——我亲自去趟汉阳!”

“乌骓宝甲,身后白马金鞍,也太过招摇。再说,主将不宜亲临阵前,你若非去,带上道济和敬先吧。”

刘寄奴催鞭狂笑:

“我偏要带头继续冲杀。此去,以少打多,纠缠逃兵,正要广造杀伤,一战使沿江西军胆寒。招摇?我不招摇,怎能引诱汉阳守军出城野战……”

夜已明,武昌血污萧条,战士扣剑悲吟;皎皎白日,照不暖征人骨。残月流离,龟山上,北府大旗,旗影斑驳。乌骓驰过战场,三十骑白马少年紧随在后;刘裕和他们说,功名在汉阳,功名在江北,功名在刀锋里,功名在鼓声中。

小卒们麻木,小卒想,究竟哪一日还乡、哪一日太平呢?

江水滔滔,给不了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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