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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崖后全京城追悔莫及 第 84 章

作者:晏闲 分类:其他 更新时间:2024-08-30 22:39:18 来源:882

谢澜安的选士之策很快遍传京城,她的语出惊人是席卷金陵的一粒火种,顷刻点燃了修平十一年暮春里最大的一场争议。

士人馆中分为两派,一派闻之大喜,因推崇谢澜安而盛赞此计大气魄。

“谢御史出身世家,却为寒人发声,破除偏见,勇开先河,真乃社稷之器。男女同试有何不可,我等男儿郎,难道连与女娘们公平竞争的气量都没有吗?”

另一派则极力反对女人参试一说,以为有辱斯文。

“闻所未闻!诗经早有言,女子当宜室宜家,怎能登大雅之堂?此乃坏读书人风气之滥觞,谢含灵要擢拔女子,就是为了引为奥援,私心甚重!”

太学里同样在吵。

虽说授书的博士们碍于荀夫子与谢澜安的师生关系,想压一压学子们的反应,却架不住个别激愤的太学生登上学府门前的高坛,挥臂放言绝不与女子同窗,若女子入考院,他宁可弃考!

愤生话音未落,便有一本卷起的书秩砸到他脸上。

“无知蠢物,何故作此哗众取宠态!”掷书的人大声斥驳,“谢娘子佐圣上,除奸佞,查占地,行土断,哪一桩哪一件不是深思熟虑,卓有成效?虞某家中小妹便有才学,某也一向不羞于承认舍妹的才华在我之上,她若有机会入试,他日与谢家玉树同朝为圣上谋,我求之不得,我全家求之不得!怎么了!”

“你强词夺理,你因私忘公!”

“女子怎么你了?我就问女子怎么你了?”

授师见学生们吵闹得不像样,准备出面制止,却被圆滑的同事悄悄拉住袖摆。

从头顶飞过的砚台溅出淋漓墨点,同僚抬手遮着发冠笑叹:“听说士人馆那边,吵得都掀桌了,看来不管官学私学,读书人血气上头都一个样。别管,也好教宫里那位听听动静,明白猝然改革不是那么轻易的事。”

京中寒门子弟却不管这许多,听到风声的人们奔走相告,无一不欣喜若狂。

寒人苦世家久矣,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他们纵使读再多的书,原本终其一生也不过搏得个七八品小吏,潦倒生涯。

可那位谢御史硬生生给他们扯开了一隙天门,让他们有了鲤鱼跃龙门的资格。

虽然这事还未定准,可这一刻,所有人对这位江左第一人的信任与推崇都达到了顶点。

甚至有从来不信鬼神的耕读人家,特意跑到庙里为谢澜安烧香祝祷,只盼她万事顺遂,心想事成。

“我还以为你这老头子,这次会站出来大义灭亲呢。”

荀尤敬拿着水舀在自家门前浇杏树,老妻卫淑见他优哉的模样,习惯性呲哒丈夫一句。

荀尤敬身着半旧的竹布衫,系在腰间的黄皮葫芦随着他弯腰一晃一晃的。荀尤敬耐心浇足了水,方在习习春风中向南望着乌衣巷的方向。

老夫子提着木舀轻语:“因为我也有女儿,我也有福持啊。”

那日他受含灵请托,托病不去大

朝会(),?拝祙???讈????虎?

??汥???晛発?()『来[]_看最新章节_完整章节』(),不能论此中对错,唯独心疼那孩子每一次改革,总伴随着毁誉参半。

“嘿哟,你说这小谢娘子图什么呢?”

酒楼茶肆中,之前被谢澜安削过土地荫户的世家子弟,欢快地说着风凉话,“原本只差一步,她就能做大玄座师,这是何等万古流芳的美名啊。她倒好,非要犯天下读书人的忌讳,想抬女人上桌——这下玩砸了吧。”

对面一个油头粉面郎子乐呵呵接口:“去岁北伐不也是?打胜了,功劳是大司马的,收复的青州是朝廷的,她谢含灵身为首议者,最初不也被骂惨了,说她枉顾国情,穷兵黩武。”

“还有三吴清田,江南世家恨死她了。百姓是分了几亩薄田,乐呵乐呵,可升斗小民的声音能有多大,光他们念她的好管什么用?”

“好好的一手牌打成这样,可惜了的,我都替这位谢娘子肉疼……”

几人说得正兴起,楼里蓦然沉寂了下来。

嚼舌根的人抬头,便见一群佩刀的骁骑卫踏进门槛,领头的肖浪劲衣精悍,一脸狠煞,视线径直向他们扫来,吓得酒客当场洒了酒杯。

“有什么可惜的。”

文杏馆门厅四敞,谢澜安手拈白棋,在她与谢晏冬之间的棋枰上落下一手定式外的手筋棋,对玄白和允霜的汇报不以为意。

外面会吵成什么样,她预料得到。

闺阁妇人,因为限制,没机会也不习惯站在人前,这是传统,也是定式。甚至此刻为了女子该不该参考而争吵的,也都是男人,听不到女人自己的声音。她要打破这个定式,所以她站在了朝堂,可只有谢澜安一个,太少了,等她百年后,这么点特立独行的意思便散了。

谢澜安不喜欢人亡政息的故事。

前路再荆棘,她也斩得出一条通途。

“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谢晏冬夹着棋子略作思考,应对一手,抬头看向谢澜安身后,“原来这就是你拜托我的事,是想我做女学子的授师,助她们入试吗?你这孩子,遇到事总爱自己扛着,这回可真吓着姑姑了。”

廷议之后,家中的女眷方听说谢澜安进城前遇过刺杀,好生后怕了一阵。

如此一来,胤奚苍白的脸色,身上的伤势,也都有了解释。

谢澜安身后摆的那局棋,正是胤奚与谢策在下。自从阖府皆知是胤奚为家主挡了箭,继谢策送去的补品之后,折兰音也遣人去关怀胤郎君可有衣食短缺,甘棠苑的长史亦携着上好的治伤药,往上房跑了几趟。

胤奚不是张狂的人,小郎君在某些事上相当大胆,可一出私帷,他又变回了那个纯良无害的腼腆郎君。

面对主家的这份热情,他并不能坦然受之,只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谢澜安。

不过那会儿谢澜安气还没消全,把脸一撇,才不帮他解围。

此刻,胤奚左袖垂敛,右手拈子,并不因为一边臂膀行动不便而

()显得萎靡,下棋的神态蕴藉隽永。

谢策却在他不紧不慢的攻势下,陷入长考。

一楼原先放沙盘的位置,换成了锦绣春枝的屏风,五娘瑶池与少夫人折兰音一边打茶围,一边看四人下棋。花狸猫百无聊赖卧在屏风底下,庭院里,练完字的孩子们蹲在文杏树底下,围成一个圈儿兴致勃勃地看蚂蚁搬糖。

谢策谨慎落了子,眼盯棋盘,嘴上说:“只恐习俗滋深,虑始难就*。但看含灵这么放松,莫非你已经有把握让陛下点头?”

灿灿春色从厅门倾洒进来,胤奚拂去飘落在枰角的一片柳絮,目光轻转,停在女郎雪白的指尖上。

谢澜安坐在光里,身上的雪襕云裳溶成了金。

“他需要一个中立的声音帮他下决心。”

王翱有一句话说偏了,皇帝会忌惮她强硬的手腕吗?也许。可是放眼满朝,愿意站在皇帝身边为他与世家打擂台的,也只有她谢澜安。一旦失去她的辅佐,皇帝很快会再度沦为世家的傀儡——他只能同意。

年少气盛的君主,只是需要找一个台阶自己走下去。

·

“云亨,此事你有何见解?”

外面热火朝天地吵,皇帝居深宫同样头疼。这日见到回御前上值的郗歆,不由问这个他从小到大信赖有加的伴读的看法。

郗歆挽袖为皇帝将墨磨匀,回说:“陛下,臣出身世家,基于立场无法指摘策举制好还是不好,臣是男子,也无法对女子感同身受。所谓‘唯恐积重不返,狂澜难挽,有初之萌,人君不可不慎。’陛下夙夜在公,臣不能替陛下分忧,委实惭愧。”

“这是《檄庾氏文》中的句子。”

皇帝听到郗歆诵读的章句,眼神微亮,“你也喜读此篇?”

这篇出自白衣楚清鸢之手的文章,原是痛斥庾太后家族罪愆的,陈勍身为人子,本应为长者讳。然而文中假借君王之口吐露的曲折心声,一下子契中了陈勍多年来委屈愤懑的心境。

陈勍想不到民间还有此等才子,之前本想赏赐这个书生,可惜听说此人不好名利,寻觅不见,便只有把览文章,无事时读上一读。

今日经郗歆偶然提起,皇帝心念一动。

对于女子入试的建议,谢含灵立场太坚决,世家反应又太过剧烈,皇帝一直想找个没有私心的第三方,不受干扰地判断此事。

而楚清鸢,不恰恰是这样一个耿介之士吗?

人君为求耳目明达,折节下问白衣志士,也算一段佳话吧。

“派人去坊间寻访楚生,”皇帝当即对彧良道,“召他入宫见驾。”

彧良躬身领命。郗歆放下墨条,微不可见地吐出一口气。

谢娘子托阿兄带给他的话,便是希望他能在御前提一句《檄庾氏文》。按阿兄的说法,他可不是上赶着配合谢娘子,而是谢娘子想做的事,纵使不通过他,她也会有其他路径达成。

“与其这样,”郗歆犹记得当时阿兄板着面孔,别别扭扭

的姿态,“还不如由我们来掌握宫廷的第一手动向,也好对时局变化有个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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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清鸢踩着一双布鞋垂目入内,至正堂,余光只及掠见上首的一抹明黄,便不敢多看地揖首加额伏跪。

“草民楚清鸢叩见陛下。草民蒿莱弱质,微命书生,蒙天宸垂青,惕惕铭感,不胜惭惶。”

皇帝见此子口齿伶俐,沉稳不乱,本人与他的文章一样文质彬彬,甚感满意。

他抬了抬手,楚清鸢方谢恩起身,皇帝端坐含笑:“你不必紧张,朕读过你的檄文,也读过你的《北伐论》,是个有才的人。”

皇帝说到这里,留意到楚清鸢面颊凹瘦淡白,似乎元气不足,不禁转而关怀:“朕见你消瘦,可是身有不适?”

楚清鸢得天子垂询一问,心中砰砰作跳,便知今日是福非祸。他直到此时才敢抬眼,圣上比他想象中还要年轻。

“回陛下,”楚清鸢的伤是谢演造成的,之后又莫名被谢澜安的手下软禁半年,而今谢澜安又是皇帝身边的第一红人。他在右臂的隐隐作痛中,快速斟酌着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此前草民作檄文,冒犯了天家,难免受到一些非难……而今已云开雾散,幸托陛下宽宏不罪之德。”

皇帝皱皱眉,楚清鸢不敢说,他却听了出来。

之前楚生写文骂庾家,皇帝母族的那些党羽哪个是善罢甘休的,必然要拿这个小民出气。也怪他当时全部心神都放在扳倒太后的计划上,忽略了这一点。

如今外戚一党诛的诛抄的抄,再行追究,也是笔糊涂账了。

皇帝便安抚了楚清鸢数语。而后,那双清隽又不失深沉的眼眸注视着眼前的布衣才子,终于切入正题:

“近日京中物议嚣然,关

()于谢御史提出的女子参试之论,想必你也有耳闻。朕想听听,你是如何想的。”

·

“你安排的那枚棋会为你说话?”

谢策听了阿妹透露的消息,有些稀奇。他手上举着棋子要下,低头看满盘局势已尽在他手,诧然抬头看了看胤奚。

怔愣须臾,谢策就明白过来,无奈地投了子,“我当小郎君是实诚人,这故意让子输棋,跟谁学的?”

胤奚跽坐在龙须方格席上轻轻摇头。

侧对着他的谢澜安,凭想象都知道小狐狸此时是怎样一副正直无邪的面孔,她一子干脆收官,完胜了谢晏冬后也不看谁,冷酷地说:“我没教过。”

小郎君秾丽压过三春的眉眼悄然耷拉下去,谢澜安仿佛后脑勺有眼睛,话锋轻转:“不过——何尝不算一种布局呢。”

谢策不由气笑,他听明白了,别人都是输的不冤,轮到他这,变成赢的不冤了。

随即他听阿妹回答了先前那个问题:“那人不用我教。他会为自己说话,这就够了。”

棋子不知自己为棋,方见下棋人手段高超。

·

听到陛下的问话,楚清鸢心弦微松。与他来路上猜测的相符,皇上忽然召见名不见经传的他,果然与闹得沸沸扬扬的策举有关。

“陛下,事关国政,草民不敢妄议。”

“朕准你直言。”

楚清鸢眼前闪过谢氏女郎那双霜雪无情的眼眸,目光遽然一定,道:“草民愚见,以为这是谢御史的围魏救赵之计。”

“哦?”皇帝一时不解,“此话怎讲?”

“陛下请想,如今朝野内外所争论的,难道不是在于女子该不该和男子一样举才入仕,而对于选拔寒人本身,反而没有太多抗议之声了?”

楚清鸢留意着皇帝的神色,“假使有人要改造一条立逾百年的街衢,那住在坊中的所有人都会强烈反对,可当此人说要拆毁这里、夷成平地,那先前改造的建议,反而能获得人们的默认了。”

皇帝思绪豁然,“这么说含灵是有意转移矛头,为了保寒人入仕?”

楚清鸢点头。

不管那名谢家玉树心里是不是真的这么想,他都要在陛下面前如此进言。

只有这样,策举制才不会半途而废,他才能参试,达到更进一步的可能。

至于女子同试,就算施行了又能有多少名额,根本是无足挂齿的事。

楚清鸢为皇帝算了一笔账,“陛下,女子入学不易,以经书文赋为业则更难。纵使许她入试,姑且算一县之中有才女二三人,一郡中二三十人,一州之内也不过三、四百人……其中十有三依风俗之见父母不允,又十有三因远途不便裹足不前,再有未出闺阁者、家有子女者、体柔弱质者,顾忌不一而足……最终能顺利到达金陵的,能有几成?”

许多事若只揪着大义吵,只会越吵越一团雾水,可若用数字说话,顷刻便清晰明了。

皇帝听完这番

话,困扰他多日的症结一下子便疏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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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而陛下索性顺御史中丞之请,一来可安臣心,使其竭力为公;二来可向天下昭示陛下的怀才宽广之心,令匹夫匹妇仰陛下如日月;三来又可制衡世族,何乐而不为?”

楚清鸢越说越激昂,皇帝眉头忽而轻动,望他一眼,含笑点头:“吾子长才,解朕心头之惑。来人,看赏。”

楚清鸢目光烁熠。一盏茶的功夫后,先前引楚清鸢入宫的内侍,托着一盘沉甸甸的银帑,前导楚清鸢走出云龙门。

小公公一改之前的三缄其口,回转笑脸儿恭维这位衣饰平平的郎君:“能得陛下亲赏的学子,郎君您还是修平年间头一份呢,奴才恭喜郎君了。”

楚清鸢的笑意还未完全流露,一抹异样感觉掠过心头,蓦地定了步子。

——他做错了一件事。

·

谢澜安懒散地将棋子拢回棋盒。

上辈子,正是这对君臣合谋将她逼入绝地。好啊,不是自诩君臣相知,中野得鹿吗?

那这一世,我再送你们一次机会。

·

楚清鸢方才太急于表现自己,故而在陛下面前侃侃而谈,却忽略了皇帝身为至尊,连他都左右为难的问题,自己怎么可以三言两语便看透其中肯綮?

这岂不是说,陛下的思虑还不如一个学子周全。

陛下之前看他那一眼……原来是因为这个。

顷刻间,楚清鸢后背便被冷汗湿透。小公公托着赏赐纳闷地轻唤:“楚郎君,您怎么了?”

楚清鸢视线落在那些银帑上,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陛下既然最终赏了他,便说明对他尚算满意,所以没关系……没关系楚清鸢,你还有机会。

蓝衣青年犹豫一刹,拾起一块银锭交予领路的内宦。

他没做过这种事,动作难免生涩,但入乡随俗,在所难免。“多谢公公为鄙人引路。”

“哎郎君,您客气了,御赐之物,做奴才的沾沾手已经是莫大福份,小韦子哪里配受?”

内侍力辞不要,却又向楚清鸢透露出自己名姓,便是看中此人今日被圣上召见,他朝的前程不会短了。多结一份善缘,就是多给自己留条路。

楚清鸢便作罢,继续跟随小韦子沿出宫的方向走。将出外宫门,迎面看见一位穿大袖衫,持麈尾的便服中年人洒酒然走来,楚清鸢的视线与那人一错而过。

待出宫门,楚清鸢低声问:“方才那位是?”

小韦子敛着眼睛,言简意赅:“王丞相之子,扬州司马王大人。”看那汹汹架势,竟像是进宫寻陛下讨公道呢。

·

“可这么一来,女子不成了寒士举子的挡箭牌吗?”

谢五娘旁听姑母与兄姊们谈论国事,当听到一节,忍不住发问。

话音才落,那边复

()盘的四人齐齐回头看她。谢瑶池本身胆小,当即红了脸,可胸中还是有一口气不吐不快,捏着丝帕欲言又止。()

“恏???汑獞?”?鱯襛?絶鑎?葶?????獞妗?“?????汑獞葶????祙?襎?げN??祙??靟?卢?鎏?抍?膉???膉葶??敧?げ????捫???祙????襎?葶g?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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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兄说的虑始难就,无非万事开头难。

可一旦掘开了头,流水滔滔,何人能绝?

“阿瑶,”谢澜安笑道,“才刚刚开始啊。”

谢澜安极少这样笑,外面人说谢家玉树脱尘绝俗冷不近人,是有道理的。而她这纯为高兴的一笑,使关在骨子里属于女子的情致惊鸿闪现,伴随着明媚,足以倾人城。

胤奚曾有两次见过女郎这样笑。

一次是她听闻贺宝姿当街挑衅她,另一次,是当她看到百里归月的时候。

那迸发在女郎眼底的幽明火种,亮得灼人神魂,仿佛这是让她生命力蓬勃的源泉。

胤奚跟了谢澜安一年,都没见女郎对他露出过这种坦然的笑。一定要比较的话,她好像更喜欢“她们”,其次才是他……其次应该能排到他吧。

这没什么不好。

胤奚一点也不气馁,他常常在女郎不看向他的时候,发觉谢澜安的神情里有种连她自己都未必察觉的冷,宛如神灵亘古地蔑视这污浊尘世,随时欲乘风飞去。

若有什么能燃亮她冰神雪骨的芯,他会像守护她一样捍卫此物。

谢瑶池的脸比胤奚还红,她痴痴看着阿姊的笑靥,脱口道:“我、我也想帮阿姊的忙,我学问兴许不行……但有什么我能出一份力的吗?”

“落不下你。”谢澜安早已想好,“还有常表妹和阮家四娘,也可以接上京了。”

时下民间流通的书籍全靠手抄,故而书籍价贵,纵使慧根出众的女学子,所读的书也有限,对高门大族里习以为常的经义辨析与典籍掌故,未必通熟。

待学子们会集京都,谢澜安准备开藏书楼,在考试前给她们集训一番。

家中的才女姑姑是现成的教头,几位娘子从旁协理——这总不算是舞弊吧。

“那么是否可以上禀天听,为女学子们报销入京的盘缠?”美人方榻中的折兰音茶汤点成,令使婢端给姑姑,第二杯给小姑,其后才轮到丈夫,思索着加入讨论,“毕竟平民家女娘的地位不如子嗣,纵有上进之心,家中耶娘恐怕不舍得花销。”

难得折氏高门之女,能设身处地考虑到这一层。

胤奚右掌托着分到的温热茶盏,清峻地开口:“既然劝学,不如干脆下敕,凡能中举的女学子,皆免家中兄弟徭役。如此一来反对女儿参考的亲眷,或许会为了让爱子得利,反而支持——这是以利诱之,算不得正法。可正如女郎所说,改法伊始,只能不得已而为之了。”

他曼雅的嗓音在厅中一响,被谢家人齐齐注视的就变成了胤奚。

()唯独谢澜安,还没忘自己是怎么中的计,他还把她的衣服揉皱了,矜然转头看文杏树下窃窃私语的玩童。

胤奚脸皮薄,那是对谢澜安专属的,眼下他逸然自若,望着女郎的侧影想了想,接着说:

“从前的察举荐才,都是先经乡县推荐,再入京集试。而今世家盯着女郎的建策,即便朝廷同意了,也会设卡阻挠,百余个州县,女郎鞭长莫及。莫如想办法将参考的女学子接引上京,统一作答乡试卷,通过者,再与男学子一同考会试卷,避免有人从中作梗。”

他的声音含有一种独特的绮丽,有乐府诗的古韵。

单听声韵,已是一种享受,何况胤奚所提的建议,句句有见地。

谢晏冬与谢策姑侄,在心中暗暗点头。

在场的都是自家人,他们能容胤奚坐在这里,并不只因为胤奚为澜安挡过箭,谢家人的眼皮子没有这么浅。这本身已代表一种认可。

“你说得不对。”院子里忽然响起小小的争吵,小扫帚指着树根旁那只最大的蚂蚁,认真地说,“这个是蚁王。”

“不是。”荀胧爱读杂书,学小扫帚的姿势抱臂而蹲,信誓旦旦地指认另一只脱翅的母蚁。

“它们不看个头大小的,看谁能支使谁,这只才是蚁后呢。”

谢方麟静静听她们分辨。

谢澜安耳听童言稚语,弯了弯唇,慢慢抹开新淘登来的碧竹扇骨,如同抹开根根剑簇,扬袖轻扇。

风起,平分秋色。

·

棋下得尽兴,茶也过三巡,议事告一段落,大家便相继回房了。

厅里只剩两个人时,谢澜安起身也要走,被胤奚两步过去轻轻勾住袖子。

“我跟女郎认错……”谢澜安扬动眉梢,就听小郎君鼻音喁喁的,“你罚我骂我,别不理我。”

自从那日他放肆了一回,女郎便对他爱答不理的。可夜幕初临时,女郎又会推开他的屋门,亲自检查他的伤口。

那圆润微凉的指甲刮过胤奚创口旁的肌肤,触感比他伤口结痂还痒。

“罚你,”谢澜安抬起羽扇般上勾的眼尾,终于舍得正眼看胤奚。她竖起掌心按住他胸口,听着他蓬勃的心跳声,哼笑,“想得美。”

树荫下小扫帚拍拍屁股站起来,目光无意间转向门柱遮挡的厅子,看见小胤嘴唇贴在家主大人的额心,闭着眼缓慢摇头轻磨。

小扫帚瞪圆眼睛,脑筋一片空白,脚底下一不留神,碾死了她亲封的那只蚁王。

·

上巳日的朝会上,皇帝终于松口,同意谢澜安提出的策举选士,并惠及女子。

“陛下慎重!”数日托病不朝的王丞相也不得不上殿,廷尉至今查不到他雇凶杀人的实证,王翱便还有底牌,“此事史无前例……”

他话音未落,殿外的羽林来禀,说有大司马的急疏呈给陛下。

王翱闻声一瞬间,心就定了。

这是他写给褚啸崖的联盟信起了作用

只要他与大司马同时施压,陛下也轻易动不得世家的根基。

他冷笑着瞥了眼老神在在的谢澜安。

谢澜安今日学丞相的样子,立在龙柱下半闭着眼养神,两耳不闻殿中事。

皇帝不知大司马此时上疏是何用意,皱眉从中常侍手中拿过折子,匆匆扫过几行,眉眼开霁,又扔回给彧良,“念。”

王翱眼皮子一跳,便听那疏呈上,竟是褚啸崖拥护废九品,开策考的说法。

假寐的谢澜安嘴角轻扬。

“是你……”王翱看向谢澜安,眼里射出寒光,这女子早已与那褚屠达成某种协议了!

他反应极快,“陛下!坊间物议沸腾,民心浮躁,若您执意开这先河,那么老臣要与谢含灵一赌!”

“怎么赌?”谢澜安睁开眼。

能把一介威重老臣逼出一个赌字,他也算黔驴技穷了。王翱沉浊的目光咬着谢澜安,一字一句道:

“如若会试前三甲中有女子入榜,便证明谢中丞眼光独到,本相甘愿挂印辞官。可若没有,你谢含灵便辞官,永不入仕!尔敢应吗?”

“阿父!”王道真愕然失声。

“含灵别应。”郗符皱眉阻止谢澜安冲动。

举国读书人参与的大试,不说上千人也差不离了,能最终中举的凤毛麟角。

女子若能占几席进士名额,已经难得,遑论在济济才士中抢个前三。

若是谢澜安参加,那肯定别无悬念,冠首就是她囊中之物,又或者谢四小姐谢晏冬参试,说不定也能保个三甲。可此前谢澜安的上疏上,为保公正已经明明白白制定了,凡一、二品世族中人,皆不可参与考试。

王翱分明已无计可施,耍上无赖了。

“我应了。”谢澜安指弹笏板,轻轻一笑,觉得这趁着瞌睡递上的枕头就是舒服。

“不过距离春闱尚余小一年时光,这段时间丞相莫不就想赖在相位,坐观风云?赌注不是这样下的,丞相身上的嫌疑还未洗清,这一年间,便请暂退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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