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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天阙 第六十一章

作者:糯团子 分类:其他 更新时间:2024-08-18 22:36:34 来源:882

第六十一章

金陵。

皓月当空,云影横窗。

檐角下的珐琅戳灯在夜色中泛着淡淡的光晕,昏黄的烛光照着青石板路。

苍苔浓淡,薛琰一身品竹色广袖圆领长袍,颀长身影立在悠悠竹影中。

身后的轮椅无声伫立在月光中。

银辉从树梢洒落,浇落在他绣着赤金丝线的袖口上。

薛琰一手撑着古树,回首往后望。

短短十来步,他却花费了将近半个多时辰。

身子发虚,冷汗点点从额角上掉落,直直没入土壤中。

薛琰大口大口喘着气,正想着继续往前走去,忽而脚下趔趄,差点脚底打滑跌倒。

耳边似乎落下一声惊呼,柳娘子慌不择路,提裙从长廊一角跑了过来。

薛琰大半个身子倚在母亲身上。

惊魂未定。

柳娘子脸上的仓皇失措半点也不比薛琰少。

她一面扶着薛琰,一面拿眼珠子细细打量着儿子,后知后觉薛琰是站在自己身侧。

柳娘子浑浑噩噩病了多年,好不容易清醒时,薛琰的腿已经受伤了,终日坐在轮椅上。

她早忘记如今的薛眼已经长大成人,站起来比自己足足高了一个头。

柳娘子甚至得仰头才能和薛眼说话。

“你、你……”

柳娘子抱着薛眼的手臂,热泪盈眶,她下意识去看薛琰的脚,忧心忡忡。

“你的腿如何了,还疼吗?你这孩子,这种事怎么也不知道让母亲帮忙,难不成母亲还会笑话你不是?”

薛琰气息逐渐平稳,他满脸堆笑:“母亲自然不会笑话我。”

只是复健实在过于痛苦,几乎是痛不欲生。

薛琰不忍心教柳娘子看见。

柳娘子心知肚明,有心想训斥薛琰两声,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是泪眼婆娑望着薛琰。

“你这孩子……”柳娘子泣不成声。

末了又舍不得薛琰受累,“膝盖觉得如何了,母亲扶你先过去歇会,还是再走一周?你们兄妹两人都是这样,什么事都瞒着我。”

薛琰猛地扬起头:“小玖给母亲送信了?”

柳娘子摇摇头:“只是托人给我带了汴京的糕点。”

先前明窈也曾托人给柳娘子捎去汴京的糕点,可回回都有送家书过来,不像如今,只有糕点,未见书信。

柳娘子愁容满面:“算算日子,小玖也有一个月不曾给家里来信了。”柳娘子双眉渐皱,“四喜好像也没回来,她那食肆不是还要开张吗,怎么还没从汴京离开?”

薛琰面色沉重,乌黑阴霾笼罩在他眉宇。

气氛逐渐凝滞,风过树梢,细碎月色落在柳娘子脚边。

她声音低低,伴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担忧和恐惧。

柳娘子险些站不稳:“可是、可是小玖在汴京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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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娘子将信将疑:“可是她以前都会给家里写信的,如今迟迟……”

薛琰握紧母亲,声音掷地有声:“她是贵妃,身后还有我,陛下再怎样,也要给朝臣一个交待的。”

柳娘子愁眉依旧。

薛琰温声宽慰:“母亲,我想过两日送你上山礼佛。”

柳娘子心中早有预料,她望着薛琰喃喃:“你是想要去……”

“汴京”二字教柳娘子生生咽下,她深吸口气:“好,母亲知道了。”

礼佛是假,送母亲离开金陵是真。

薛琰直直望着柳娘子:“寺中的一切我都打点好了,母亲不必忧心。”

柳娘子颔首:“你做事母亲向来是放心的,只是琰儿……母亲还是那句话,万事小心为上,不可意气用事。母亲只想要你和小玖都好好的,这样就足够了。”

薛琰深深望着柳娘子,迎着母亲忧心不已的目光,终还是点了点头。

他想去汴京,想要接回明窈。

从那日明窈被迫随沈烬回汴京时,薛琰就一直在筹划这事。

薛琰眼眸低垂,眼中闪过几分狠戾和杀意。

……

明窈总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中的自己好似被一株藤蔓牢牢捆住。

差点勒得她喘不过气。

她越往后躲,藤蔓缠绕得越发紧。

挣扎之际,脚踝上系着的银铃也随之晃动。

悠长的铃声入耳,似不绝于耳的乐曲。

明窈不知自己哭了多久,只晕晕沉沉记得有人替自己解开了覆在脸上的黑纱。

似是有温热之意落在自己眼睛上。

她听不见那人说了什么,只知道那人声音很轻很轻,像是信徒忠诚跪地祷告,祈求神明。

明窈睡得迷迷糊糊,连那道声音也没听清,又一次坠入梦中。

无休无止的缠绕最后止于汩汩水声。

眼睛上的黑纱不知何时被解开,放眼望去,入目锦绣盈眸,珠帘垂地。

青鹤瓷九转顶炉点着瑞麟香,氤氲青烟弥漫。

浴池四面嵌有金玉瑞兽,水声从瑞兽口中流出。

明窈倚在浴池边上,余光瞥见不远处的四面紫檀嵌玉铜镜,脖颈瞬间涨得通红。

铜镜清透,映出明窈冰肌莹彻,以及脖颈上清晰的指痕。

从始至终明窈都是被蒙着眼睛,只记得沈烬抱着自己,她身后倚着的物件冰凉。

原来那物竟是铜镜。

水面荡起层层涟漪,倏地,一阵风拂过,浴池的烛火随之泯灭。

视线所及一片黑暗。

明窈遽然一惊,此处无窗无门,何来的风?

惊诧之色尚未从眼中消失殆尽,蓦地,一人悄无声息行至明窈身后。

熟悉的檀香飘过鼻尖。

沈烬从身

()后捏过明窈的后颈,俯身,薄唇落在明窈唇上。

气息骤急。

水面上波澜渐起,明窈双手寻不着支撑点,胡乱拍打着水面。

溅起的水花落在岸边。

身后的黑影不为所动。

明窈气息渐弱,她双足失去力气,若非沈烬眼疾手快将人捞起,只怕明窈整个人会跌落到水底。

沈烬一手揽着明窈的素腰,并未让人转身。

他如今只喜欢从身后抱着人。

即便明窈蒙着双眼。

指骨匀称的手指顺着明窈的脊背缓缓往下滑落,当即惊起阵阵颤栗。

明窈伸手想要拂开人,却反而教沈烬握住了手腕。

冰凉的指腹贴在明窈的脉息,沈烬轻而易举将明窈桎梏住。

他唇角溢出一声讥笑,像是漫不经心提起。

“薛琰无诏回京,此事你可知晓?”

明窈猛地转过头,光影昏暗,浴池没有半点亮光透入,明窈只能勉强看见沈烬的轮廓。

光影模糊,目光只在沈烬脸上停留半分,而后又被沈烬逼着转过头。

捏着自己后颈的手指力道加重,落在耳边的气息也逐渐变沉。

沈烬还是不喜欢明窈看见自己,不喜欢那双剪水秋眸。

他从来都不是良善之人,也并非君子,对叛变之人更是从未手下留情。

且明窈还对自己撒了弥天大谎。

他该亲手杀了明窈的。

可是,可是……

沈烬眸色晦暗不明,呼吸沉重。

水声再次响起,不同的是,这次两人齐齐落在浴池中。

明窈背对着沈烬,只觉手肘疼得厉害。

此处不见光,不见风。

只有水声不绝。

半梦半醒间,明窈好像被人抱着从水中走出,青缎软垫倚在身后。

贵妃榻上铺着明黄洋罽,往日不觉得有什么,此刻明窈躺在贵妃榻上,只觉哪哪都不适。

颤若羽翼的睫毛还挂着泪珠,明窈强撑着最后一丝理智,指尖攥着沈烬的衣袂。

“我哥哥、我哥哥怎么了?”

嗓子沙哑,带着浓重的哭腔。

连着二十多日,明窈和沈烬说的话寥寥无几,除了上回担忧孟家管事的安危,便是今日忧心薛琰。

她心中担忧的人不少,可没有一个人是沈烬。

她那样堂而皇之欺瞒自己,还将自己当作孟少昶。

沈烬眸色一点点暗了下去,那双黑眸冰冷森寒,沈烬唇角勾起几分嘲讽。

修长手指不轻不重捏着明窈的手腕。

这些时日不分昼夜的折.腾,明窈比先前越发消瘦,手腕纤细单薄,不堪一折。

沈烬眼中透出冷意,垂首凝望明窈泪如雨下的一双眸子,又忍不住笑出声:“怕是今夜就入京了,只是不知他何时入宫。”

沈烬声音轻轻,裹挟着几分漫不经

心和志在必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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捏着自己手腕的力道加深,沈烬眼中阴郁狠戾,他垂首凑至明窈耳边,一字一顿。

灼热的气息落在明窈颈边,刹那惊起阵阵颤栗。

明窈往后躲去,不想沈烬忽然用力,径自将人拽住往前。

额头重重砸在沈烬肩上,沈烬恍若未觉,只低声在明窈耳边笑道。

“他想带你走。”

明窈想离开自己,薛琰也想带她回金陵。

——回金陵。

——然后呢?

再和温思邈再续前缘,沈烬还记得明窈当初第一眼见到温思邈的失态。

不过是一颗泪痣罢了,她竟也因为一颗泪痣对温思邈另眼相看。

沈烬怒火中烧,熊熊妒火笼罩在心口。

他手指一点一点抚过明窈的后颈,黑影覆下。

“你是我的贵妃,日后还是我孩子的母亲。”

落在耳边的声音如影随行,明窈身影僵住,指尖微微颤栗。

明窈拼命摇头。

好像是在否认自己会怀上沈烬孩子一事。

沈烬不怒反笑,他抬起身,目光在明窈脸上一寸寸掠过。

沈烬不动声色捏着明窈的手指。

明窈手指纤细,沈烬轻而易举握住。

他面上泰然自若,似乎对薛琰的私自入京并不意外。

沈烬眸色晦暗,忽的抬手摘下自己手上的青玉扳指。

那枚扳指跟随沈烬多年,质地莹润通透。

沈烬试图戴在明窈手上。

可惜明窈手指纤细,刚戴上,又滑落。

沈烬不得已摘下,心中盘算着为明窈再寻一枚扳指。

先前的细金链子让沈烬不小心扯断了,若是那链子是连着扳指……

沈烬天马行空想着,忽而道。

“你说,他能活着离开汴京吗?”

沈烬似是随口一说,他挽起唇角,笑意不达眼底。

恐惧和惊慌重重笼罩着明窈,似密不透风的蚕茧,呼吸不畅。

连着多日的日夜颠倒,连着二十多日不见光影,明窈早不知今夕是何夕。

脑中犹如浆糊,她强撑着想要从榻上坐起,无奈手指刚一动作,又立刻跌落在榻。

满头乌发披散在身后,遮住了背后凌乱的痕迹。

垂在榻边的素手纤纤,明窈有气无力:“你……”

沉沉睡意笼罩在明窈眉心,她忽然想起,香炉燃着的瑞麟香是有安神的功效的。

何况她这些时日只吃参汤,本就精神不济。

明窈昏昏沉沉,只觉眼皮越来越沉重,快要睁不开眼:“……不要、不要为难我哥哥。”

最后的最后,明窈挂念的、惦记的,也只有薛琰,只有孟家。

沈烬眸色阴冷,单手紧握成拳,白净的手背上青筋盘虬。

不知过去多久,外间响

()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章樾隔着碧纱橱,朝沈烬拱手。

他袖子上还沾染着点点殷红血珠,左臂中了一箭,汩汩鲜血染红了夜行衣。

显然是刚从一场恶战中脱身。

他声音低低,沙哑的嗓音穿过碧纱橱:“陛下,薛琰一行人在半个时辰前入城,下官已经……”

蒙蒙困意笼罩着的明窈强撑着睁开眼,半眯的眼缝中只有沈烬模糊的轮廓。

她只听见了“薛琰”的名字,旁的没有听清。

“……我哥哥、我哥哥怎么了?”

沈烬的视线似有若无从明窈脸上掠过,少顷,他慢悠悠起身,头也不回往外走去。

衣袂从指尖滑落,明窈再也抓不住沈烬。

她竭力想要抓住那一抹黑影,明窈喃喃自语:“我哥哥、我哥哥……”

沈烬的身影逐渐消失在缂丝屏风后。

碧纱橱推开,些许光影从廊檐下洒落,而后又再次被杜绝在外。

明窈抬起的手臂顿在半空。

忽然,眼前一阵眩晕,明窈整个人从贵妃榻上摔落,榻边铺着柔软厚重的狼皮褥子。

明窈彻底晕了过去。

……

地牢潮湿昏暗,漫长的甬道点着青花托油灯,章樾肩上的伤口做了简单的包扎。

他亦步亦趋跟在沈烬身后,两人的身影重叠在一处。

“陛下所料不假,薛琰确实是从城西那处入的城。下官已经让人将……”

话犹未了,沈烬倏然抬起手,止住了章樾的话语。牢狱深处阴冷晦暗,杂乱的草堆中坐着一人。

明明身陷囹圄,薛琰却半点落魄和溃败也无。

他只是静静坐在草堆上,一双眼睛沉沉闭上,对外面所有的声音充耳不闻。

沈烬抬高下颌:“你们都退下。”

薛琰为少将军,又领兵征战多年,章樾满脸担忧:“陛下,还是下官陪着……”

沈烬拂袖:“不必,薛少将军是正人君子,总不会真对朕下手。”

薛琰遽然睁开双目,如恶狼凶狠,狠命瞪着沈烬。

“想不出当今圣上,竟也会使出那样卑鄙无耻的手段。”

薛琰咬牙切齿,恨不得当众扑过去杀了沈烬。

无奈他身上的麻药还未消退,根本出不了多少力气。

章樾看看薛琰,又看看沈烬,而后默不作声带着一众宫人退下。

地牢幽深昏暗,不时有水珠从墙上掉落,滴答滴答。

沈烬唇角噙一丝笑,随心所欲转动自己手指上的扳指。

“薛少将军南征北战多年,总不会没听过‘兵不厌诈’四个字罢?”

沈烬声音缓慢,眸色晦暗不明。

薛琰擅战不假,可在人心一说,到底还是比不上沈烬。

且他一心挂念明窈的安危,关心则乱,会中计也无可厚非。

薛琰目眦欲裂,恨不得将沈烬千刀万剐。

他是明窈在世唯二的亲人,柳娘子不过一个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

倘或薛琰暴毙……

沈烬眸色一点点暗了下去。

倘或薛琰不在,宫外无人相助,明窈这辈子都只能和自己待在一处。

她会是自己的皇后,会为自己诞下孩子,无论是男是女,沈烬总能护着他们长大,让其成为下一任的帝王。

明窈本就是自己的,她该和自己一样活在这红墙黄瓦的高高红墙中,一直到死也不能离开自己半步。

就像这些时日一样,寸步不离陪在自己身边。

只要薛琰不在。

沈烬缓缓垂下眼眸,手中的扳指不再转动,他看着薛琰,像是在看一个濒死之人。

明窈不喜欢自己又如何,她痛恨自己又如何,只要风筝线还在自己手上,她总是跑不远的。

“入京是我一人的主意,和其他人无关,也和小玖无关。”

薛琰声音冰冷,没有一丝一毫的起伏。

他的腿才有好转,可连着多日日夜兼程,加之今夜又和金吾卫交手,手上的旧伤隐隐作疼。

地牢阴湿寒冷,薛琰旧伤复发,他强忍着身上的伤口,盯着沈烬的眼睛一字一顿。

“自然是你一人的事。”

沈烬冷笑,杀心渐起,“薛少将军大义,朕也见不得良将死后无马革裹尸,只是可惜薛少将军……”

一语未落,甬道的另一边忽然出现一抹匆忙的身影。

章樾步履匆匆,低声在沈烬耳边低语两声。

沈烬猛地抬起双眼:“张太医可去了?”

朝和殿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满殿奴仆婆子乌泱泱跪了一地,珐琅戳灯立在廊檐下,暖黄的光影点缀着黑夜。

侍女跪在下首,连连磕头叩首:“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奴婢进去的时候,娘娘已经在水中了……”

天然罗汉床上,明窈一张脸惨白孱弱,没有半点血色。

张太医跪在下首,脸上是少有的慌乱不安,他颤巍巍跪在地上,命侍从赶忙去煎药。

“再去煮碗参汤来,快去!”

沈烬面色铁青:“那浴池,可还有人去过?”

侍女摇摇头:“奴婢一直守在檐下,后来怕出事,才进去瞧了一眼,不想看见娘娘……”

她泣不成声,哐哐朝地上砸去,额头磕出血珠子。

沈烬视若无睹,他拂袖,一张脸冷若冰霜:“都拖下去……”

满殿宫人齐齐跪下,就连门口的侍卫也闻声跪在青玉台阶上。

张太医双眼含泪,大着胆子为宫人求情:“陛下,此事与侍女无关,实乃娘娘心中存了死志……”

沈烬冷冷盯着张太医,目光如炬,他一字一句:“你再说一遍。”

张太医伏首磕头:“陛下,娘娘生死未卜……”

沈烬唇角勾起冷峻笑意:“你是以为朕无太医可用了吗?”

“老臣不敢,老臣只是实话实说,娘娘此番凶险,却并非是身边人所为。”

沈烬总疑心是伺候的侍女对明窈下手,也不愿相信明窈是故意跳入水中的。

他一瞬不瞬盯着张太医,宫人端着漆木托盘匆忙赶来,参汤浓烈的气味呛鼻。

侍女跪着上前,想要近身伺候明窈,忽听沈烬不冷不淡的声音落下。

“都滚下去。”

侍女大惊,而后痛哭流涕,感恩戴德福身告退。

榻上的明窈奄奄一息,半点生机也无。

她手腕上还留有道道红痕,那双琥珀眸子紧闭,好像再也睁不开。

往日明窈昏睡,沈烬不知亲力亲为多少回,为明窈喂进多少回参汤。

可没有一次如此刻这般艰难。

勺中的参汤顺着明窈唇角滑落,泅湿了锦衾。

沈烬眸色骤,忽的将碗中的参汤一饮而尽,掐着明窈的下颌喂下。

殿中的瑞麟香氤氲,如烟如雾。

……

日升日落,树影参差。

朝和殿的瑞麟香燃了五日,明窈始终不曾睁开眼睛。

张太医束手无措站在下首,愁容满面:“陛下恕罪,老夫、老夫尽力了。娘娘一心寻死,即便是华佗在世,也无能为力。”

沈烬一动不动,只是目不转睛盯着榻上的人影。

张太医轻叹口气:“陛下多日不曾合眼,还是该保重龙体才是。”

榻前的沈烬阴郁森冷,眉宇间笼罩着重重阴霾。

明窈昏迷了五日,沈烬也在榻前守了五日。

张太医见劝慰无果,重重叹了口气。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他拖着年迈的身躯往外走,想着再让人煎药送过来。

甫一踏出殿门,正好和章樾擦肩而过。

章樾在沈烬耳边低语:“陛下,今早有人在地牢纵火,想要趁乱劫走薛琰。”

幸好他今日临时起意去了一趟地牢,才没有教那些歹人得逞。

章樾低声:“陛下可要将薛琰移至别处?”

若非明窈突然出事,只怕薛琰此刻早就身首异处。

沈烬眼中森冷阴翳:“不必了。”

他嗓音沙哑,不怒自威,沈烬声音半点情绪也无,“若是明窈出事,朕便让他陪葬。”

章樾垂着眼皮:“是。”

他躬身,又将今日朝中要事讲与沈烬听:“奏折等会下官再让多宝公公送来。”

沈烬颔首。

章樾悄声退下,殿中再次安静如初。

沈烬垂着眼眸,目光细细打量着帐中的明窈:“我知道你舍不得薛琰,若你去了,薛琰定然活不了。”

只是沈烬定然不会将两人葬在一处。

“挫骨扬灰未免也太便宜了薛琰,若非他胆大包天,你也不会破釜沉舟,落得今日这样的田地。”

他有一分错,薛琰便有

九分的。

沈烬声音很轻很轻,他好似很久不曾同明窈说过这样多的话。

蓦然,耳边传来窸窣一声响,榻上的人不知何时睁开眼,明窈眉目憔悴,声音低若蚊呐。

“……放了、放了我哥哥。”

侍女正好端着药碗入殿,闻得明窈的声音,登时热泪盈眶:“——娘娘!”

她跪着上前,高高将托盘举过头顶,喜极而泣:“陛下,这是张太医刚命奴婢煎的药。”

沈烬眼中的错愕尚未消退,听见侍女的声音,方想起明窈今日还未吃药。

“先吃药。”他冷声,“其他的事待你身子好转再作打算……”

“哐当”一声脆响,药碗从明窈手中扫落,碎片四分五裂。

苦涩的药汁在殿中弥漫,侍女大惊失色,叠声告罪。

沈烬冷着嗓子:“都下去。”

满殿宫人齐齐退下,烛光跃动在沈烬眉眼。

明窈双眼无力,她已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未曾看见亮光中的沈烬。

明窈落在沈烬脸上的视线越久,沈烬一张脸越是难看:“怎么,又想起孟少昶了?”

明窈喃喃低语:“放了、我哥哥。”

她知道沈烬这人薄情多疑,沈烬这人为了达到目的,连自己的外祖父都能下手,更何况只是一个薛琰。

薛琰落在沈烬手中,定然不会有活路。

明窈无法,只能出此下策。

她在赌,赌沈烬对自己的心意。

“放了、我哥哥。”

明窈声音艰涩,好不容易才将话补完。

沈烬一言不发,只无声盯着明窈。

僵持间,沈烬目光无意瞥见某处,他瞳孔一紧:“你手上拿着什么?”

殷红血珠从明窈手中滚落,一点一点刺红了沈烬的双眼。

那是刚刚摔碎的药碗碎片,锋利的碎片扎破了明窈的掌心。

血迹蜿蜒而下,染红了锦衾。

沈烬瞳孔骤缩:“——明窈!”他咬牙切齿,“你若是再敢寻死,我便让人将薛琰碎尸万段……”

明窈不语,只双眸眨都不眨望着沈烬,坚韧不屈。

掌心几乎被鲜血染红,血流淌了一榻,顺着榻边往下滑落,浸透了地上铺着的狼皮褥子。

沈烬往前走半分,明窈手中的瓷片往深处按下半寸。

终于,沈烬驻足在原地,他咬牙,扬声往外喊:“传朕口谕,立刻放了薛琰。”

沈烬转而望向明窈,“如此,你可满意了?”

明窈依旧不语,手中的瓷片始终不曾松开。

殷红的血珠子汩汩往下流着,明窈的脸色又白了一瞬,强撑的身子摇摇欲坠。

沈烬疾言厉色:“——明窈!”

明窈垂首敛眸,那双眼睛有着不可言喻的决绝,手中的瓷片又往里加深了一寸。

血流得更欢了。

沈烬双目圆睁,好似看见明窈掌心之下的阴森白骨。

他声音不再如先前那般狠戾果断,沈烬深吸一口气,半跪在明窈脚凳上。

多日未眠,沈烬一双眼睛满是红血丝,他朝明窈伸出手,少见的好声好气。

“窈窈,瓷片给我。”

……窈窈。

往日沈烬只有在胁迫明窈时,才会故意这般唤她。

明窈充耳不闻,只是低声喃喃:“我想见我哥哥。”

沈烬敛去眼中的厉色,又朝殿外吩咐一声,很快有宫人匆匆跑去地牢提人。

殿中杳无声息,唯有血珠子往下滴落的声音。

沈烬脸上是明窈从未见过的慌乱忐忑,难以相信,六神无主这样的表情居然也会出现在沈烬脸上。

他半边身子跪在脚凳上,那抹明黄身影不再是高高在上。

沈烬声音将近哀求。

又或是明窈病中出错,她浑浑噩噩想着,沈烬这样的人,怎么会求人呢?

定是自己听错了。

眼前视线逐渐模糊,明窈好似看见了沈烬朝自己扑来,好似看见匆忙奔入殿中薛琰的身影。

手中握着的瓷片没有松开半分。

她只是一遍又一遍重复:“我想、我想……”

沈烬扑到她身边,手足无措:“宣太医!快!”

明窈呢喃:“我想、回金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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