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天下 第三十一章 狂生

外黄邑的本名是黄邑，原本是宋国的一个边陲城邑。四十六年前，齐湣王派遣将军韩聂举兵攻灭了宋国，占领了黄邑等地，却招来了其余诸侯国的嫉恨。两年后，燕国上将军乐毅统率燕、秦、楚、韩、赵、魏六**队大败齐军主力。之后齐国一蹶不振，便把黄邑等宋国西部的土地割让给了魏国，魏国由此建立了大宋郡。

在魏国北部的河内地区也有一个黄邑，为了区别两个城邑，官府下令，河内地区的黄邑名称变更为“内黄邑”，原宋国的黄邑则成为了“外黄邑”。

我一边驾车，一边感受着历史的沧桑。

一百多年前，齐军趁魏军主力在新郑与韩军鏖战之际，挥师西进外黄，直逼首都大梁。太子申与魏将庞涓慌忙调出军队去抵抗齐军，结果却在马陵中了齐军的埋伏，伤亡惨重至极。马陵之战后，魏军精锐丧失殆尽，从此魏国也开始衰落下去。

我驾车缓缓进入了外黄邑的东门，眼前尽是老旧的街道和低矮的房舍，显得死气沉沉。难道越靠近大梁的城池就越无生机吗？外黄的破落似乎印证了大魏的日渐衰败。

此时大约到了午时，时间尚早，于是我驱车绕城内转了一圈，希望发现宁陵君等人的踪迹，却一无所获。因此，我决定先住宿下来，再徐徐图之，反正阿蕾跟着宁陵君他们又不会有性命之忧。

吃完午饭后，我没有丝毫睡意，便信步走到街上，想近距离感受一下这座城邑的衰落。从驿馆向西大约一里地路，就能看到外黄邑的官衙，其修建规模和寻常富贵人家的房舍并没有太大区别。如果不是朱门上方悬挂的一块写着“明镜高悬”字样的牌匾，再加上站岗的士卒，我不会认出这就是外黄的权力中心。

奇怪的是，驿馆和衙门之间的道路确很干净、整洁，仿佛刚刚打扫过，居然比丰邑还赏心悦目三分。当然，不会有人中午打扫卫生，那么这就说明了一个问题，不是外黄令为了迎接上司检查，就是外黄令治理有方。我从心底深处希望是前者，因为这“上司”可能就是宁陵君等人；如果是后者，则说明外黄令不是一个庸人。

俗话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这话说得有些想当然，如果准确地用在此处，应该是“一城不扫，何以治此城”。

虽未谋面，我的心里却多了对这位外黄令的钦佩之情。

我走到官衙对面的一个茶馆面前，向佣者要了一壶淡茶，然后自斟自饮起来。我心里考虑着下一步的详细计划，眼睛看着窗外的风景。

忽然，一阵苍劲有力的歌声传来，“一人我饮酒醉，醉把那奸臣来诛杀……”歌声到这里便戛然而止，然后一个背着酒葫芦的高大身影走了过来。这个中年人大约三十多岁，身长八尺，魁梧异于常人，腰间悬着一把佩剑，眉宇之间透漏着一股桀骜不驯的狂傲与放肆。

茶馆主人急忙从里间走出，脸上堆着笑说：“狂生光临敝馆，蓬荜生辉啊！阿贵，赶快给先生找一个干净的地方饮茶。”

那个叫阿贵的佣者急忙跑去安排座位和茶水，但是中年人却指着我对面的座位说：“不用了，我就坐在这里。一个人饮茶太孤单，我就和这位小兄弟畅谈一下人生。”

接着，中年人便像簸箕一样坐在了我面前。如果我是一个脾气火爆的人，说不定就要抽出捡来，把中年人捅个透心凉，因为他这种不雅的坐姿实在很不尊重人。然而，人在江湖飘，岂能任凭自己的性子行事！既然店主人都称其为“狂生”，那么他的坐姿就可能不是针对我一个人的。

我悄悄摸了一下自己的剑，直起身来，郑重地说：“先生何以教我？”

中年人洒脱地放下手中的茶杯，挥了挥手，笑道：“先生？好久没有听到有人如此称呼我了。他们都叫我‘狂生’，哈哈！听口音，小兄弟好像是楚宋之地丰沛一带的人。”

我尽量用魏国中部的发音，没想到还是夹杂了一些丰邑的土音。这个中年人居然能大致猜出我的来历，看来他游历极为广泛。我只好点点头，表示默认。

中年人问道：“小兄弟孤身一人，想要到什么地方啊？”

我把寻找阿藟的事情藏在了心底，说道：“臣奉家父之命，前往大梁求学。”

中年人叹了一声：“大梁啊，再也不是以前的大梁了！我从齐楚归来，齐国的都城临淄和楚国的都城寿春，其王气均在大梁之上啊，大梁太死气沉沉了。真不知道外黄什么时候就变成了秦国的郡县啊！”

说完，他垂下眼皮，一阵唏嘘不已。他悲伤的情绪也感染了我，我心头一阵莫名的低落袭来。

如果秦国灭亡了大魏，那么丰邑刘氏家族又到何地栖身？失去了家族的荫庇，我又凭什么安身立命？还有我的阿藟，我拿什么养活她，又如何给她幸福？想到阿藟，我心头一片甜蜜和辛酸。不行，人怎么能如此轻易向命运低头？再者说，秦国能不能吞并大魏还不一定呢？大魏不是还有张耳、公子豹以及我刘氏家族吗？

想到这里，我心中对未来的恐惧一扫而空，淡然说道：“先生未免过于悲观了。大魏虽衰落至今，然而国内不乏能人异士，还有那无数一腔热血、立志报国的青年才俊。秦国想要灭亡大魏，五大诸侯国会答应吗？到时侯，只要有名士登高一呼，天下将再次形成合纵之势，说不定秦国会第一个灭亡呢？”

中年人苦笑了一下，端起桌上的一杯茶一饮而尽，说：“不知小兄弟眼中所谓的才俊之士在何方啊？”

我踌躇了一会，回答道：“宁陵君、公子豹、张耳与丰邑刘氏家族，等等。”

中年人哈哈一笑，盯着我说道：“除了丰邑刘氏家族，其他的人，我都有耳闻。宁陵君与公子豹太过年少，不值一提。至于外黄令张耳，是个贤人，值得结交。除此之外，你口中所说的‘名士’，只能是我了。我、张耳，目前就这两个人，大魏的人才确实是屈指可数啊！”

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狂傲之人！我所说的名士合纵，只不过是顺口一提，没想到这个中年人居然顺杆往上爬，把自己当成拯救大魏的英雄，真是“狂生”啊！另外，他透漏张耳是外黄令的信息倒让我一惊。如果是这样，我就能够在外黄提前拜谒张耳了。

他见我面露怀疑和吃惊的表情，一点也不生气，大概早已经习惯了别人这样的反应。他连续倒满了两杯茶，猛灌下去，然后直起身来，口中喃喃自语道“好茶，好茶”，接着便向外走。

我也站起来，做出相送的姿态，说：“先生留下氏名吧，日后若有相见，一定把酒言欢！”

他回头看了一眼，说：“萍水相逢，何问氏名！日后若有缘分，到时再说不迟！”

说完，他顿了一顿，从怀中取出一锭金子，拍在柜台上，飘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