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 第五章 教师宿舍的灯（二）

赖二家里冷冷清清地，赖二依旧半躺在墙角抓虱子，傍边有一只大老碗。驴车把秋玉送到院子里的时候，赖二举着手里的虱子，口水顺着脖子流进了赃成了硬块块的衣服领子里，露着发黄的牙齿和鲜红的牙床，口里含糊不清地叫着：“新娘子，新娘子，羞，羞，羞……”

送亲的人应称着：“赖二，看见了没？这是你媳妇，新娘子。”

赖二根本不理这些事，继续抓他的虱子，他的身上有永远也抓不完的虱子，黑的白的，又肥又大，有时候他抓出来一堆放在地上喊口号：“向左转，向右转，齐步走，跑……”自己便只顾着拍手，拍的口水“啪啪”直响，高兴过头了只顾自己在地上打滚，长长的头发沾满了麦草和黄土。

秋玉被送亲的人送进那半间草房子里就走了，就算是给秋玉安了家。

方秋玉看着这个“家徒四壁”的家，炕上铺着麦草，麦草上是一条半新的褥子，想来是赖巧花嫂子加“小姑子”给这个小姑子加“嫂子”留下来最好的东西了，因为那床兰花花的棉被已经很烂了，棉花骨朵在被子的四面边角开着白花，一个枕头洗的也干净，上面的枕巾已经磨损的不到一张纸的厚度，提起来能看见亮，在这间屋子的一面墙上掏了一个门，只能容一个人进出，里面就是厨房，锅台是个土墩子，一个能扯风箱的锅灶上端坐着一口霍了几颗门牙的大铁锅，旁边是一块果木的案板，红艳艳地看着自己的主人被换，一口菜刀看起来用了很长时间，至少三十年有了，显得又扁又长，菜刀和两个杨瓷碗、一个擀面杖、两把木勺子放在一个洋瓷脸盆里，洋瓷脸盆是新的，估计也是村里人送的嫁妆，案板上还有一个小盆盆，粗苯的陶瓷，黑黝黝的，是和面用的。一条菜黄色的陶瓷“条缸子”立在那个墙角处，里面的水是满的，是赖巧花临走的时候挑满的。方秋玉看了一眼这些，又探出身子看了一眼晒太阳抓虱子的赖二，就着手生火做饭了。从此这里就是她的家了。

秋玉做好了第一顿饭，黄米里面搁几粒盐巴，端出来一碗倒进赖二身边的老碗里，自己坐在锅台边吃了起来，一边吃着，眼泪就顺着脸颊趟进了碗里，她想去上学。

方秋玉第二天就去了地里干活，和所有的社员们一起。几个小媳妇凑到方秋玉面前说：“秋玉啊，委屈你了。”

“赖二什么都不懂，你受罪了。”

“这辈子就这么过了吗？”

“唉，你寂寞的时候可以上我家来，我们聊天纳鞋底。”

“等赖二死了你可以再嫁的。”

“好端端的干嘛咒人家死呢？缺德不你？”

“不死就要害人吗？”

“他又没有害你，他欺负过你吗？”

……

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就像骂架似的。秋玉默不作声地跟着他们，到了地里甩开了干活，发疯似地翻着地，干的满头大汗的时候就坐下来喝口水，然后接着干，每天如此。

那天是个周末，父亲夹着课本来到了方秋桐的家，方秋桐和他的新媳妇赖巧花接待了父亲，父亲说起方秋玉的事，说她可以继续上学的，不然就荒废了这么好的一个女娃娃。

赖巧花给江明端出来一杯水说：“江老师，不瞒你说，我也很心疼我们家秋玉的，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她下工了可以去你那里补习，你可以教她吗？”

父亲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个方秋玉的嫂子竟然是这么开明的一个人，不由得在心里给她点了一万个赞。（当然这是我想出来的）

“那这样的话，再好不过了。”父亲喝了一口水说道。

“地里的活我和他嫂子都可以帮着干，赖二哥的饭我们也可以帮忙做，只是这面儿上的事情还得应付，毕竟嫁出去成了人家的人，不能坐在课堂里了。”很久不说话的方秋桐开口了。

方秋玉和他的哥哥方秋桐性格很像，都属于比较内向的。几乎不怎么说话。

一周后的一天，方秋玉哭着跑回了娘家，正好他的哥哥嫂子都下地干活去了，母亲一个人躺在炕上。她一下子扑倒在母亲的身上，泣不成声。

“怎么了，玉儿，谁欺负你了吗？”母亲抚摸着女儿长长的头发问道。

“那个蒙宝，娘，那个蒙宝他……”秋玉哭成了泪人儿了。

“唉，孩子啊，都是娘不好，娘不争气啊，娘要是能站起来，也绝对不让你受这种气啊。”说着话，母亲也泪水涟涟。

“娘，我可以不去了吗？我不想去了，我一个人晚上害怕。”秋玉哭着哀求母亲。

“这怎么行啊，我的可怜的孩子，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咱家是本分人家啊。”母亲也是无奈。

母女俩哭成了一团。

这时候哥嫂从地里回来了，嫂子直接进了另一间窑洞里，那是哥嫂的新房加厨房，以前秋玉陪着母亲睡，哥哥一个人睡。

秋玉听见声音这才擦了擦眼泪，抬头去看自己熟悉的这间温馨而又简朴的窑洞，现在已经被新嫂子布置的更加像个家了，母亲说新嫂子很能干，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对母亲的一日三餐也伺候到位，做好了饭总是让母亲先吃，因为瘫痪，身体的不便都是嫂子在伺候，秋玉对嫂子不由得敬重了起来。

哥哥进来看见秋玉说：“你回来了？”

“哥……”秋玉看见哥哥又委屈地哭了。

哥哥把秋玉揽进怀里说道：“妹妹，都是哥哥不好，哥哥害了你。”

“哥，不是你，我是愿意的。”秋玉又安慰起了哥哥。

“有个事哥哥给你说一下，你可以去江老师那里补课，你嫂子都跟江老师说好了。”哥哥说道。

“是啊，秋玉，你今天就去。”这时候嫂子做好了面条，给母亲端过来了，一个小方桌上两个菜，两碗稀稀的面条。

“秋玉你也吃一碗，吃了就去补课。”嫂子又说。

“补什么课啊？都嫁人了，这样影响不好的，人家江老师还是单身。”这时候母亲发话了。

“娘，秋玉妹子喜欢念书，你就让她去吧，家里的事有我和秋桐。”嫂子通情达理地给秋玉说情。

“不行，女孩子家家的念什么书，认识几个字就行了。免得人说闲话。”母亲显然是不同意。

“娘，就让妹妹去吧，家里活有我呢，赖二哥吃不了多少，我们省一口也就出来了。”哥哥秋桐也帮着媳妇说话。

这时候秋玉只是哭，啥也说不出来了。哥哥给嫂子使了个颜色，嫂子巧花就把秋玉从母亲的窑洞里拉了出来。

“好吧，那就不去，我们挺娘的话，娘你好好休息，不要生气了。”哥哥一边往出走一边对母亲说道。母亲也就再没有说话。

在嫂子的窑洞里，嫂子拉着秋玉的手说：“秋玉呀，嫂子没有念过书，但还是明事理的人，让你嫁到我们家去，也不是真的想让你给我个当媳妇，你看我哥那个样子，还要媳妇干嘛？”

秋玉只是哭，她想给嫂子说蒙宝总是在家门口纠缠她，又不敢说。

“嫂子，你晚上陪我去找江老师好不好？”秋玉没有想过怎么说出了这话来，话的本意是想让嫂子和哥哥晚上陪她，不让蒙宝来欺负她，但说出了就成了这样。

“好的，嫂子陪你去。别哭了。以后有合适的人，嫂子会安排你嫁给他过好日子的。”赖巧花说出了心里的真实想法。

方秋玉看着嫂子，不能理解嫂子的话，但是她相信嫂子不是坏人。

那天晚饭过后嫂子就带着秋玉去找我的父亲江明。

在父亲的宿舍里，嫂子帮父亲打理着宿舍，父亲和秋玉坐在桌子旁边，父亲讲着课本上的新课，秋玉手里那支笔写写算算，一直到晚上月亮高高地挂起。然后姑嫂两个人从学校出来，向着那个赖二的家走去。

从那以后，几乎每天晚上秋玉都在嫂子的陪同下去江老师那里补习功课，时间也算是过的寻寻常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