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乐秀窝 > 其他 > 闺中绣 > 第 87 章

闺中绣 第 87 章

作者:希昀 分类:其他 更新时间:2024-06-29 22:14:56 来源:882

天色渐黑,奉天殿东窗下的五角铜炉檀香袅袅。

长公主将最后一道折子批完,递给皇帝,凤眼轻抬,窗外黝黑无光,广阔的丹樨拂来绵绵无尽的风,吹起窗棂飒飒作响。

长公主起身,负手来到窗前。

此地便是整个大晋的中枢,脚下星罗棋布排列着六部衙门,隐约瞧见一片灯火如同璀璨的银河在天地间流淌,而她便立在这片灯带的最顶端,风浪渐大,一阵阵拂过鼻尖,长公主深深吸了一口凉风,手掌极权所带来的极致畅快从脚底窜至眉心,形成一股浩瀚的炙流,**辣地荡涤着她五脏六腑,四肢五骸......

她伫立了不知多久,久到那股热浪跟潮水一般缓缓滑退,只剩一股寂寥悄然萦绕心口,直至失了神。

皇帝看完折子,费劲地扭了扭僵硬的脖颈,自汉王和太子相继出事后,皇帝深受打击身子骨大不如前,此刻勉力看完所有奏章,人已精疲力尽,他抬眸看了一眼前方的妹妹,见她立着一动不动,温声道,

“还不回宫歇着,小心又犯头风。”

长公主转身过来,目光扫过皇帝面颊,淡声道,“他已回了王府。”

皇帝微微眯起眼,想起白日之事,又沉沉叹了一口气,

“你打算如何?”

长公主又是一阵沉默。

染过凤仙花汁的纤指,轻轻搭在铜炉一角,浓烈的香薰微微烫红了她的指尖,灼热的痛一路蔓延至心口,长公主面色近乎麻木,垂眸道,

“那件事该做个了断了。”

皇帝闻言眉心一紧,“德容,你可想明白,一旦做出这个决定,你跟王赫便没了回头路。”

“皇兄难道不想吗?”长公主幽幽抬眼,截住他的话。

皇帝面露苦笑,他自然恨不得早些挖出当年的真相,只是妹妹的感受他也得顾忌,

“我倒是想,就怕事情不如咱们所料,回头进退两难,难过的还是妹妹你。”

长公主极轻地笑了一下,笑容转瞬即逝,淡到几乎难以捕捉,

她望着皇帝身后那座蟠龙宝座,语气决绝,“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寻到密诏,陛下这皇位方可坐的踏踏实实,也能断了那些晋宁老臣的妄想。”

“哦忘了告诉陛下,上回皇后在镇国公府出事,不少文武大臣被扣,此事我总觉得蹊跷,镇国公避世多年,这回突然高调地给小儿子举办婚宴,恰恰婚宴上又出了这样的事,说他们与太子遇刺和汉王身陨无关,我还真有些不信。”

皇帝脸色立即一变,“皇妹的意思是,晋宁老臣在暗中勾结,意图扶持昭德复位?”

长公主似有似无地点了下头,

“无论如何,必须立即寻到那密诏,将之焚毁,此外,借着这个机会,探一探朝中还有那些臣子亲近昭德郡王,不是很好嘛?”

皇帝见长公主心意已决,再无二话,“此事皇妹打算如何处置?”

“我亲自回一

趟王家,若王赫依旧守口如瓶,陛下便遣锦衣卫吧。()”长公主语气很轻,轻到几乎在诉说家常。

皇帝看着性情内敛的妹妹,心中忽然涌上几分疼惜,皇妹自幼性情沉稳,有着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定力,母后总是说,几个孩子中就属皇妹最像她,若她是个男儿,这皇位就该是她来坐。

长公主从来将情绪掩藏无影无踪,皇帝拿她没办法。

皇帝起身绕出御案,来到她身边问,“你什么时候回去??()?『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今晚..”

皇帝吃了一惊,“你这也太急了...”

长公主面色木然,沉默片刻道,“宜早不宜迟,快刀斩乱麻。”

扔下这话,长公主朝皇帝施了一礼,转身退出奉天殿,招来在外头等候的朝云并内侍,一步一步坚定地下台阶而去。

*

仿佛料到她会回来,这么晚了,王国公王赫还未睡,他穿着件寻常的缂丝福寿双全褙子,无所事事坐在清晖殿的正殿剪灯芯。

殿门洞开,夜风涌入,两盏银釭被吹得忽明忽灭,侍者立即寻来明亮的灯罩罩上,劝他道,“国公爷,太晚了,您早些歇着吧。”

国公爷摇摇头,看了一眼黑漆漆的门外,“再等等...”

等什么,他没说,侍者也不敢问。

少顷,两名内侍擒着明亮的橘黄宫灯,一路破开夜色跨过穿堂,紧接着一道雍容的身影由人搀着,迈了进来,她身后跟着十来位宫人,有熟悉的,有陌生的,架势与寻常没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大约是她远远望来那么一眼,

那一眼隔山隔水,仿佛回到了数十年前二人初见那一日,她也是投来这么一眼,带着三分复杂,三分无奈,还有几分义无反顾。

不是什么人都能撑几十年。

他们看起来始终没有变。

王赫笑容不改,望着她缓缓迈入大殿,抬袖拱了拱手,含笑问,“回来了。”

“嗯。”

夫妻俩总是这般平淡如水,几十年的日子仿佛没有半点波澜。

长公主在他对面坐下,王赫陪坐。

每每这个时辰,夫妻俩总要喝了一碗参汤养身,这会儿朝云领着两名侍女进来,又带着所有人退出去。

殿门依然是大开的。

风徐徐而动。

长公主抬袖慢条斯理搅动汤勺,轻声问道,

“东西藏在哪儿,四十年了,也该说了吧。”

她语气还是那般平淡。

国公爷闻言笑容深深从眼眶泄出来,温和甚至是温柔地望着她,

“殿下,若有,我也早拿出来了,何必等到今日?”

长公主没有多问,她明白王赫的性子,指尖轻轻在桌案叩了三下,外头候着的一内侍朝内里躬身一揖,悄声退了出去。

国公爷视线从内侍挪至长公主身上,凝着她没动。

殿内沉静如斯,就连风声都是悄然的。

或许是这

()么多年过于默契,谁也没做声。

动静由远及近,如同慢慢煮沸的水,渐渐昭然。

整齐划一的脚步鱼贯而入。

不一会,整个府邸躁动起来,甚至还夹杂着孩子的哭声。

国公爷看着长公主,长公主将那碗参汤喝得一滴不剩,最后慢慢搁在桌案上,目光就睇着干净的碗底,始终不曾抬眸。

哭声渐烈,一下又一下击动心中那根弦,那根弦越绷越紧。

是六少爷王书业的声音率先打破殿内的死寂。

“你是什么人,竟敢擅闯国公府,诏令何在,文书何在?咱们大晋还有没有王法!”

那为首的锦衣卫指挥同知,穿着一身火红的飞鱼服,刀削般的面容咧起一抹阴沉的冷笑,眼神斜斜睨了身侧一千户一眼,那千户将一道明黄的圣旨在王书业跟前晃了晃。

王书业一袭月白的长衫,长身绷如满弓,立即接过圣旨一瞧,一眼扫下来不见内阁的官印,断然拂袖,朝着门口方向一指,满腹嘲讽,

“虽是陛下圣旨,却不经内阁签发,视为中旨,中旨可奉可不奉!”

十七岁的少年,铁骨铮铮,英姿挺拔,双目灼灼似骄阳,令人目眩。

锦衣卫指挥同知韩良,眼底寒芒冷冽,警告道,

“六少爷,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违抗圣令,视同谋反。”

四太太见儿子出言不逊,连忙推着丈夫去拉儿子回来。

四老爷战战兢兢奔向前,与大老爷一道,将王书业给强行扯入殿内,

王书业气得大骂,“放开我,你们拦着我作甚,我们王家世代清贵,岂容他人侮辱?你们怕死,我不怕,有种第一个冲我来!”

“放肆!”大老爷牙呲目裂,朝着他面门低喝了一句,“你祖母在此,哪有你造次的份。”

王书业红着眼扭头望向长公主,眼底的泪慢慢沁出来,“祖母,这是您的意思吗?”

长公主缓缓抬起眸,与他对视,目光冷然无波,她从不撒谎,也不屑于撒谎,“是我。”

王书业眼底的怒火迸了出来,奋力甩开父亲和大伯,冲到长公主跟前跪下,“为什么?大家都是一家子骨肉,我们都是您的儿孙哪,您为什么这么做?”

长公主淡淡垂着眼皮,不欲跟他解释,只朝韩良使了个眼色,韩良立即抬手,示意锦衣卫搜查整个王府。

王家四房老老少少均挤在清晖殿正殿,大太太眉间含愁,四太太抹着泪,三太太面带冷色,二太太姜氏双肩打颤依着丈夫,二老爷一改往日的温吞软糯,眼底交织着压抑许久的忿然与终于彻底撕破脸的痛快,抬手将妻子护在身后。

窦可灵和许时薇各自抱着孩子躲在后头,妯娌二人眼底均布满了惶恐,其余人不是怒色便是惊色,唯独谢云初一手牵着珂姐儿,一手抱着珝哥儿,镇定地将两个孩子护在身侧。

这样的场面在前世司空见惯,国公爷死后,皇帝便吩咐锦衣卫搜查了一次王府,王书淮与长公主对

峙,为此闹得天翻地覆。

长公主凤目扫了一眼,不见王书淮,问道,“书淮呢。”

谢云初屈膝一答,“二爷尚在官署区夜值,想必闻讯便能回来。”

长公主没说什么。

这时朝云从殿外跨了进来,朝长公主施礼,

“殿下,钦天监监正带着两名副正过来了,三人正拿着罗盘在各处占卜,以尽早定下方位。”

长公主颔首,见王家众人均面含愤慨,她解释道,

“今日之事,不针对王家,也不是查抄王家,不过寻前朝末帝的宝藏而已,一旦寻到,一切如旧。”

王书业拗着脸轻轻冷哼一声。

二老爷冷笑,其余人不言不语。

已近子时,孩子们哭累了,各自躲在母亲怀里打瞌睡,国公爷吩咐孙媳妇们带着孩子去里头暖阁歇着。

没有人挪动,谁也不想走,也不敢走。

最后仆人搀着各自主子,来到屏风下的避风处坐着,珝哥儿八个月了,身子格外沉,谢云初抱累了便将他搁在罗汉床上睡,小家伙丝毫不受影响,睡得格外踏实。

谢云初放下儿子,又将珂姐儿抱起来,轻轻将她拢在怀里,珂姐儿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安安静静靠在谢云初怀里,她极是聪慧,察觉到气氛不对,不敢吱声。

周敏挺着孕肚挨着谢云初坐下,看着外头暗沉的天色,忧心忡忡问谢云初,“这一夜怕是别想睡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寻个结果出来?”

周敏怀孕刚两月,正是孕吐最厉害的时候,脸色苍白,满腹愁云。

谢云初也没心情宽慰旁人,只淡声道,“不管什么风浪,终究会过去的。”

殿外嘈杂,如同热闹的早市,挖墙掘地的动静窸窸窣窣传来,听得人心里一阵犯怵。

大约是太困了,众人渐渐支撑不住,有人靠在圈椅里打盹,有人相互依偎,还有人小声哭泣。

长公主阖目纤指轻轻叩着眉心,国公爷王赫则如入定的老僧,始终岿然如山。

也不知闹了多久,大约东边天际翻出一丝鱼肚白,沉睡的京城苏醒了,锦衣卫连夜查抄王家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不少姻亲故旧聚在户门前探头探脑,王怡宁闻讯赶了过来,被锦衣卫拦在门外不许进。

天亮了,下人端来热水伺候主子们漱口净面,又帮着给小主子喂食,大家伙熬了一夜纷纷无精打采,谢云初往窗口望去,四月初二,亦是王书淮的生辰,始终不见王书淮的踪影。

至正午,锦衣卫已经将王府各个角落翻遍,钦天监占卜的方位也都挖过了,不见遗诏踪影。

韩良进殿,朝长公主施礼,“殿下,都搜过了,没有。”他语气低沉。

长公主眉头微挑,护甲轻轻拂了拂发胀的头额,

“还有一个地儿没搜。”

韩良微顿,不解道,“还请殿下示下。”

长公主垂眸淡声道,“王国公王赫之身。”

这话一落,四座皆惊

除了长房外的所有人都站起了身。

“母亲!”

三老爷断然往前,拦在国公爷跟前,除了大少爷,其余几位少爷也纷纷跃出,并排立在三老爷身侧,个个神色冷峻不容轻掠。

三老爷双目炯炯,“母亲不可,父亲身份贵重,与您也有多年夫妻情意,您这么做是何苦?”

长公主没有答他,而是抬目看向他身后的王国公。

王国公方才小憩片刻,悠悠睁开眸子,他轻轻将儿孙推开,缓慢地站起身,先将外头那件缂丝褙子给褪去,露出里面一件青衫来,

年过花甲的老国公,身影巍峨,负手而立,如一颗立在悬崖边上的岿然青松,浑身散发着一股岳峙渊渟的风采。

浑阔的双眼且叹且惜看着长公主,语气分外平和,

“殿下亲自来搜吧。”

三老爷王章与锦衣卫韩良同时一退。

恢弘的殿宇正中,独独剩下夫妻二人。

长公主坐着未动,眼底的木然渐渐褪去,缓缓浮上来的首先是一抹苍凉,

“王赫,咱们也该结束了。”

国公爷眼里忽然蓄了满满一眶酸楚,嘴唇蠕动着,好半晌方开口,“殿下有没有想过,那样东西始终不曾存在过呢。”

长公主霍然起身,苍凉的眉目转瞬戾光凛凛,一步一步逼近王国公,“那你呢,你从始至终可跟我说过一句实话?”

“殿下想听什么实话?”

“东西何在?”

“没有!”

“不可能!”

长公主拂袖后退,双手撑在桌案上,眼角皱纹拧成一把利刃,“乾元十三年腊月初十,冬风冷冽,桥头堡的冰雪覆了一层又一层,黄绢冻僵了摊不开,墨锭如石研不动,是你父亲撕下下摆内衬给晋宁皇伯,皇伯咬破手指,写下一份衣带诏。”

“诏书上写了什么?”

国公爷眉峰缓缓聚起如浓墨,“你认为写了什么?”

长公主面带寒霜,目光移向门庭外,“彼时他长子随军战死,幼子尚在京城,遗诏上写的大约是让已故的堂次兄继位吧。”

国公爷负手轻轻一笑,“若写着让皇次子继位,这般恋栈权位,他自刎作甚?”

长公主眯眼,“那你告诉我,遗诏上写了什么?”

国公爷摇头,神色清明,“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没有天下百姓,何来君王?晋宁陛下深谙此理,故而不惜以身殉国,以定臣民抗敌之决心,”

“彼时国危若卵,江山倾覆在即,琅琊王氏素有匡扶社稷之贤名,晋宁陛下临终前大约是命我父亲回京,速速另立新君,以振朝纲,只可惜晋宁陛下自刎不久,我父亲亦战死桥头堡,未能履命。”

“遗诏或许写了,或许没有,但桥头堡八千七百名将士,一百五十六名臣工,无一生还。”

“‘同天下之利者则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则失天下。’长公主殿下与其替陛下寻这份莫须有的遗

诏,且不如思量如何为君,如何养民?”

“殿下,臣言尽于此,还请殿下明察。”国公爷对着昔日的妻子,如今的摄政长公主长长一揖。

长公主深深阖着目,自空茫的胸膛间闷出一声极轻的冷笑,她摇着头哑声开口,

“王赫,非我拘着不放,此事已在朝廷掀起骇然风波,物议沸然。陛下需要一个交代,百官需要一个交代,黎民也需要一个交代,否则琅琊王氏如何洗脱私藏末帝宝藏的罪名?”

国公爷面颊覆着一层淡淡的感伤,他犹自含笑,“自殿下深夜回府,我便知道这桩事需要一个了断,事情自我父亲始,由我而终。”

“但,在我给出交代前,殿下可否答应我一桩事?”

长公主听了他视死如归的淡然语气,胸膛蓦然升腾起一丝恨怒,厉声斥道,

“王赫,天下生路千千万,你为何偏偏选一条死路?”

“若你说的是真话,晋宁帝不曾留下遗诏,那咱们俩被绑缚几十年岂不是可笑?若你说的是假话,那么,王赫,你始终不曾选过我,我以为这么多年朝夕相处,我与王家生死与共,你该站在我这边,我成了,王家依旧如日中天,长盛不衰,可你没有,你藏得太深,我甚至从来不知道,你对我笑对我恼,那一刻是真,那一刻是假?”

泪意忽然涌上眼眶,又在一瞬间被她抑制住,长公主深深吸了一口气,忍住眉心的颤意。

王国公看着她克制的模样,忽然有些失神,他木讷地愣了一会儿,旋即自唇角荡开一线苦笑,

“殿下视我为质子,我却拿殿下当妻子,先皇后纵然千不是,万不是,殿下您却是无辜的,当年先皇后赐婚之时,殿下亦是不情愿的吧,段家涉嫌谋反,那么小的孩子稚嫩又无辜,她拿孩儿威胁您,您不得已带着孩子改嫁给我,纵容那时我对殿下无男女之情,心里却是钦佩且怜惜殿下的。”

听到此处的大老爷王宾扑通跪地,嚎啕大哭。

“母亲....”

当年段家谋反,身为段家的嫡长孙,王宾本该就地正法,他一直以为是因母亲的公主身份而保住性命,直到今日他才明白,当年先皇后竟然拿他威胁母亲改嫁王赫。

眼泪轻轻地在长公主白皙的面颊滑下一条水痕,她怔怔盯着面前的桌案,昨夜燃起的香薰已枯,零落一地香灰,清风浅浅掀起灰尘,有的落在脚面,有的扑在她衣摆,还有一些静静地黏在她心尖,挥之不去。

“终究是我皇家对不住你,害你这么多年被困长春宫,王赫,即日起,你我夫妻缘分已尽。”

三老爷和四老爷同时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四十年的相濡以沫,四十年的同床共枕,终究是越不过那一道自最开始便划下的天堑。

明明近在迟尺,却犹如天各一方。

或许在某个静夜他们深深靠近过彼此,又因彼此不同的使命而背道而驰。

一道悠然的古钟自苍茫的风声掠过来,附近的长安庙到了诵经之时,每

每这个时候,长公主爱执香茗在手,听国公爷吟一段《清心经》。

再也不会有了。

和煦的春风拂过他苍茫的眉眼,褪不去他眼底嵌着的深深遗憾,这些遗憾有对先妻的愧疚,有不能眼睁睁看着王家子嗣屹立朝堂时的萧索,亦有不能再对着那个人素手描眉的惋惜。

钟声悠扬仿佛要荡涤干净这世间的尘污,罪孽。

国公爷久久凝然不语。

听得身后那人无声无息,长公主勠力转身,一双深目如寒潭似的死死钉在他身上,忽的抬袖揪住了他胸前的衣襟,将他拉至眉眼前,带着咆哮,

“我最后一遍问你,你手中是否有晋宁遗诏,你是不是晋宁旧臣,欲携诏篡位?”

“只要你跟我说一句实话,我今日放过你,王赫,我只要一句实话而已....”

仅此而已。

长公主眼角绷紧,额尖的青筋乱跳,那沉寂许久的头风犯了,头昏目眩。

她或许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柔情从来不曾为哪个人折腰,这一刻眼底的泪光被一片深红所覆盖。

那一撮烈火那眸间深深压抑的怒恨,跟刺一样漫入国公爷心口,四十年夫妻,今日是她第一次朝他开口,是她第一次撕破这桩婚姻的伪装,与他坦诚相对。

国公爷眼里弥漫着萧索凋零,甚至一下子不知该做什么反应。

“殿下不信我,我以死给殿下一个交代,给天下人一个交代,我王家没有什么末帝宝藏更无晋宁遗诏....”

长公主纤手一颤,眼底如覆着苍茫的烟雨,那一瞬心里跟空了似的,她松开了他衣襟,陌生地看着他,后退两步,撞在桌案后,沉默不语。

国公爷从容整了整衣冠,脸色宁和与长公主道,“我去后,还望殿下看顾好几个孩子,看在夫妻多年我待殿下始终如一的份上,放过二房。”

身后王家所有人扑跪大哭。

庭外天光昳丽,盛春将逝,初夏即来,似有花香伴随清风缓缓送入鼻尖,这辈子端委庙堂,出将入相,他王赫不负天下人,够了,袖中闪出一片银刃,映出那张曾经韶光飒飒的脸。

就在银刃即将划上国公爷脖颈时,一颗锐石从洞开的门庭外射了过来,正中国公爷的手腕,只听到他老人家吃痛一声,手中匕首落地,发出一声咣当响。

所有人不约而同将视线投过去。

只见一道修长身影匆匆从门庭外跃了进来,王书淮一袭白衫负手立在门槛处,面无表情看着长公主。

长公主眼底异芒闪烁,眯起眼迎视王书淮,

“书淮,你总算来了。”

王书淮冷笑一声,掀蔽膝而入,目光飞快往殿内扫了一眼,寻到妻子谢云初,见她带着两个孩儿安好如初朝他镇定地点头,王书淮放了心,这才将视线挪向国公爷,随后吩咐道,

“来人,扶祖父下去休息。”

三爷王书旷和四爷王书同愣了一下,相继上前搀着失神的国公爷坐去一旁。

王书淮缓缓抬步(),站在方才国公爷的位置?()『来[] 看最新章节 完整章节』(),面朝长公主而立,长袖往内殿一指,

“殿下不是想要遗诏么,淮给殿下一个交代。”

四目相接。

长公主目色幽深,

王书淮神情分外沉静。

长公主犹豫片刻,率先朝内殿步去。

朝云和锦衣卫指挥同知韩良紧随其后。

王书淮最后一个踏入内殿,

他跨过门槛,看着上方居高临下的长公主道,

“殿下可知今日之事是何人所谋,目的又何在?”

长公主神色恢复如常,冷哼一声,“信王这点雕虫小技本宫还不放在眼里,只要拿到那道晋宁遗诏,我想立谁为太子,谁便是太子。”

王书淮笑,挺拔的身影年轻富有朝气,跟一柄锋芒毕露的剑插在这浩瀚的天地间,那极轻的一声笑,更是将那眼底的轻狂冷厉与自信张扬到了极致,

“殿下终于说出实话了,”他语气冰冷又带着几分洞穿真相的了然,“殿下心里想要的终究是这至高无上的皇权,什么王家,什么婚姻,什么丈夫子嗣,又算得了什么?”

长公主唇角轻嗤,不屑睨着他,“书淮这是要教本宫做人?”

王书淮面色淡漠,“殿下可知我琅琊王家为何屹立数百年不倒吗?因为我王家顺应天下大势,顺应民心,殿下或许说,书淮言之无物,那书淮就告诉殿下,这消失的一日一夜,书淮做了什么?”

“我与殿下明言,只要殿下今日一意孤行,逼死我祖父,那明日整个朝廷整个天下都将知道晋宁遗诏的旧案,或许到那时,没有遗诏也有了遗诏,殿下信吗?”

长公主凤目眯紧。

王书淮语锋一转,“自然,殿下利用霍霍皇权强行压制,算不得什么,那整个江南呢?金陵国子监三千学子不日便聚集在南都正阳门外,声讨朝廷,金陵上千豪族,无数绿林乘势谋反,占山为王....整个江南赋税重地将摆脱朝廷的钳制,这个结果是殿下想看到的吗?”

长公主喉咙翻滚,“你威胁我?”

“不敢。”年轻的男人眉目翩然,腔调更是漫不经心,“北有蒙兀虎视眈眈,西有楚国卧榻酣睡,若再失去江南,陛下和殿下这个江山还坐得稳吗?”

琅琊王家本曾盘踞江南,在江南亦有不少门生故旧,否则这次王书淮南下推行国政,也不会那么顺利,甚至正是因为王家这份无与伦比的声望,百官在最初才会举荐王书淮担任江南清吏司的员外郎,只有王家人才能势如破竹推行税政,稳住整个江南。

王书淮有恃无恐地看着长公主,“殿下要祖父的命,除掉这位所谓的晋宁旧臣之首,那我便要整个江南,殿下看着办。”

戾气在胸膛来回乱窜,她第一次对这个年轻人生出浓浓的忌惮,长公主给气笑了,“王书淮,你比你祖父狠。”

王书淮语气清冽,“是,要么大家过太平日子,要么谁也别太平,殿下狠得下心,淮亦然。”

()就比谁更心狠。

长公主冷笑,“王书淮,看来王赫早将一切告诉了你,所以他才敢死,可是王家不给出交待,即便他死了,我照样揪着你王书淮不放。()”

王书淮慢慢笑出一声,丝毫不把长公主的话放在眼里,

“殿下压根不懂我祖父,他方才句句道虚,却又句句属实,他让殿下莫盯着遗诏,便是告诉殿下,与其在王家这事上折腾,不如好好去对付信王,收拾自个儿真正的对手,待那日殿下得了天下大势,我王家照旧如影随形,殿下明白了吗?⒑()_[()]⒑『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长公主眼底忽然如拨云见月般闪过一丝银芒,“所以,如果那日我不如你们的意,你们照旧不会站在我这边,是吗?”

王赫没给她的答案,王书淮给了。

王书淮缓缓颔首,“是。”

他语调清幽,“‘德之所在,天下归之,义之所在,天下赴之,仁之所在,天下服之。’此为君之道也,”

“所以,殿下要做明君。”

长公主愤然一笑,宽袖一掷缓缓背在身后,“可是王书淮,此事不由我一人做主,尚且有朝官看着,有陛下看着,这个交代即便我不要,他们还要。”

“很简单,”王书淮与她并排而立,一同张望洞开的窗棂外,那里有青天,有白云,更是一行飞燕盘旋至天际深处,

“王府大门外聚着不少看热闹的百姓,更有不少朝臣在四境盯着动静,只需殿下以摄政长公主的身份出面言明,锦衣卫已翻遍整个王府,并不曾有什么末帝宝藏,若再有人无事生非,杀无赦。”

“至于殿下如何给陛下交待,书淮也替殿下想到了。”

只见这位卓而出群的男子,神态从容地从袖口下掏出一物,递给长公主,

“殿下不是要看遗诏么,遗诏在这。”

内殿诸人皆是心神战栗。

只见他宽大的掌心摊着一物,一块泛黄的素面提花白底缎布,隐约似有暗红的字迹闪现。

长公主面色狐疑地看着王书淮,朝云立即上前替长公主接过此物,随后打开给长公主瞧。

上头正是晋宁皇帝亲笔四字,

“天下为公”。

朝云跟长公主同时震然。

长公主接过这份所谓的遗诏,只觉可笑,“王书淮,这是你亲笔吗?”

王书淮少时书法卓绝,擅长模仿各家书法,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寻一件老国公的旧衣似乎不难,再去藏书阁翻出那位晋宁陛下的字迹也不难,亏得王书淮做的炉火纯青。

王书淮还是那副无可无不可的腔调,

“真不真很重要吗?陛下拿着这遗诏,亦可以说他是天命所归,殿下难道不满意?”

一旁的锦衣卫指挥同知韩良听到这,发出一声冰冷的嘲讽,“王书淮,你好大的胆子,敢当着我的面糊弄陛下和长公主....”

他话还未说完,只觉眼前一晃,那人快的猝不及防,紧接着一道寒芒一闪而逝,他甚至来不及拔

()出长剑,一柄极细的刀刃划过他脖颈,将他所有嗓音扼住在喉咙里。

长公主看着王书淮刀起刀落,干脆利落到不可思议,面上交织着惊怒与愤然,

“你.....”

王书淮冷着脸将渐渐软去的韩良扔去一旁,从袖中掏出一块帕子慢条斯理擦拭手上的鲜血,语气淡漠,

“锦衣卫指挥同知韩良乃晋宁旧臣潜伏在陛下跟前的棋子,他奉命跟随长公主殿下搜查王家,待寻出遗诏后,趁长公主不备欲夺遗诏,为长公主身侧的女卫所杀。”

长公主:“.......”

回府之前,王书淮便做了一些准备,这个韩良贪功冒进,手段狠辣,近来深得皇帝和长公主信任,这样的人或许得上司欣慰,却不得同僚欢喜,锦衣卫里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多得去了。

王书淮轻易便可笼络人,暗中做些手脚,等韩良一死,王家危机解除,他顺带还在锦衣卫结了一暗桩,走一步算三步,是王书淮一贯的作风。

王书淮侧眸看过来,清隽的眸子荡着一抹浅笑,“殿下,这个理由如何?殿下还有顾虑吗?”

长公主看疯子似的看着王书淮,轻轻咽了咽喉咙。

一刻钟后,大家看着长公主捏着一物面色铁青迈出内殿。

而在她身后,王书淮步履悠然跟了出来,王书淮神色自始至终没有什么变化,若说唯一的不同,便是衣襟上似乎沾了星星点点的血。

朝云后怕又钦佩地看了一眼王书淮,最后朝人群里满目担忧的谢云初悄悄点了下头。

长公主来到门口,手撑门框而立,长长吸了一口气。

朝云立在她身后做好随时搀她的准备。

王家所有人愣愣看着长公主跟王书淮,不知道内殿发生了什么事。

最后是大老爷抑制不住轻声唤了一句娘,长公主这才回神转身,一个个看过去,有满目苍凉的大儿子,端正清然的三儿子,还有痛哭流涕的四儿子,甚至还有那些媳妇孙儿.....

长公主视线最后落在神色凝滞的国公爷身上,忽然如释重负道,

“王赫,待我回宫,便送来和离书,今日起,你便自由了。”

国公爷漆灰的双眸慢慢转动一圈,缓缓抬起视线与她相接,想要开口,喉咙仿佛黏住似的,又不知该说什么。

他恍惚一瞬间,到了垂暮之年。

长公主继续道,“宾儿我带走,让他改姓段,老三老四....”说到这里,她目光挪向三老爷和四老爷,“你们二人意下如何?”

三老爷颓然坐在国公爷膝下,目光空洞,语气却坚定,“我生是王家人,死是王家鬼。”

长公主无话可说,她又看向四老爷。

四老爷哭得最凶,看了看露出喜色的长兄,与面冷如霜的三兄,迟疑了片刻,还是拂了眼泪正色道,“儿子也是王家人。”

也不知是国公爷那番话震撼了他,还是王家数百年的风骨蕴染了他,四老爷心里只有一

个念头,他是王家人,他以身为王家人而自豪。

长公主脸色并无明显变化,“那便如此,至于这府邸....”她目光淡然扫过门庭外的一草一木,最后垂目,“一切复原。”

原先长公主府与王国公府比邻而居,后来先皇后下令拆除了那道围墙,如今不过是重新筑起罢了。

该他的都还给他。

长公主欲出门时,王书淮忽然叫住了她,

“殿下,还有一事,淮想请教殿下。”

长公主回过身来,这回眼神已十分平静,“何事?”

王书淮问道,“先祖母之死,可与先皇后有关?”

长公主微愣,一时竟然想不起那个人来,思绪在纷乱的脑海翻腾片刻,她慢声道,

“你祖母于锦泰五年七月去世,我亡夫在同年九月初二伏法,我母后是在段家出事后才萌生让我与你祖父结亲的想法,你祖母当是病故,并非我母亲赐死,王书淮,本宫或许心狠手辣,或许冷血无情,却从不屑行下三滥的伎俩。”

“更不会为难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

扔下这话,长公主搭着朝云的手臂,大步离开。

当年王家与长公主结亲,朝中猜测纷纭,说什么的都有,联想那位先皇后的手段,有人猜测王老夫人为她赐死也不奇怪。

二老爷王寿犹然不信,扑腾在国公爷膝下问,

“父亲,果真如此?”

这是他多年来的一块心病。

国公爷目色苍茫看着那道远去的身影,哑声道,

“为父即便自绝,也不可能看着你母亲为人所害。”

二老爷彻底释然。

是夜,长公主遣人送来和离书,国公爷拿到和离书后,蹒跚迈进小祠堂,麻木地将先妻的牌位从偏室挪回正堂,随后独自一人坐在祠堂的台矶处。

他自幼承祖训,视天下为己任,年少时身上始终驻着一泓清晖,似月色似日芒,风拂不去,雨淋不褪,亡妻临终前骨瘦如柴的手拉着他不停质问,质问在他眼里什么重要,长公主亦曾笑问他,他心里除了家族责任,除了士大夫之使命,还有什么。

或许曾有豪情万丈,或许还有壮志未酬,

或许只剩一腔大浪淘沙后留下的空茫。!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